2017年7月16日 星期日

《蜘蛛人:返校日》約翰·休斯和川普美國的庶民英雄

我們不只一次在不同的電影中看到蜘蛛人出現在美國國旗前。(翻攝自IMD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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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將包含《蜘蛛人:返校日》的所有雷點,閱讀請自行斟酌)

  在山姆·雷米(Sam Raimi)的《蜘蛛人3》(Spider-Man 3)毀滅性地失敗之後(雖然錢是賺了不少),SONY找來了《戀夏500日》(500 Days of Summer)的馬克·韋伯(Marc Webb)試圖重新將蜘蛛人接回原著的地氣,然而接地氣談何容易,絕非多放一點校園這麼簡單。直到兩部電影的表現平平逼著SONY和漫威達成協議將蜘蛛人送回老家,我們才赫然發現強‧瓦茲(Jon Watts)的《蜘蛛人:返校日》(Spider-Man: Homecoming)其實就是SONY當初找來韋伯理論上應該要拍出來但沒有拍出來的東西。

          它的天才之處,不同於韋伯的版本,正在於替後雷米蜘蛛人真正找到了它的精神原型:八零年代YA電影(Young Adult Films)大師約翰·休斯(John Hughes)。透過把《蜘蛛人:返校日》變成一部有1.7億美元預算的休斯電影,在所有青少年都跑去看《飢餓遊戲》(The Hunger Games)跟《分歧者》(Divergent)的時候,反而在一個相對沒有過多復仇者聯盟(The Avengers)包袱的空間裡,用一種很indie的精神弄出了一個非常遊戲性跟自我指涉意味的淘氣YA喜劇將我們重新帶回校園。

  一個重要的索引便是休斯1986年的經典YA喜劇《蹺課天才》(Ferris Bueller's Day Off),講述天才高中屁孩法瑞斯(Ferris Bueller)如何為了從學校放假一天使出渾身解數,和死黨跟女友開著死黨老爸的超跑到市區鬼混一天的故事。事實上「翹課」正是《蜘蛛人:返校日》的關鍵字:法瑞斯在片中駭進電腦系統竄改出席紀錄、請死黨假裝女友老爸打電話到學校、或者用怪招想消掉超跑的里程數,到了《蜘蛛人:返校日》就變成了天才屁孩彼得·帕克(Peter Parker)如何向梅嬸掰出實習內容、上課偷做蜘蛛絲或請死黨奈德(Ned)幫他駭進蜘蛛裝解鎖完整功能。

          帕克想要翹東尼·史塔克(Tony Stark)的課,變成真正的復仇者,但東尼只想要帕克乖乖作個高中生和社區好鄰居。帕克的屁孩天性因而一次次地驅使他捅出遠非自己能處理的簍子,不只讓雪球越滾越大,也逼著帕克不得不面對自己身為高中生的困窘,而這正是休斯電影的精隨之一。事實上帕克在郊區因為無樓可盪而不得不跨欄追車的橋段正是直接取自為了趕在姊姊和父母前早一步抵達家門而在郊區鄰里上演跨欄特技的法瑞斯,甚至在經過其中一家庭園時帕克還對著正在演《蹺課天才》的電視機說了一句:「電影超棒!」

          另外《蜘蛛人:返校日》也很聰明地透過讓帕克和他高科技蜘蛛裝的OS凱倫(Karen)對話(驚喜地由珍妮佛·康娜莉(Jennifer Connelly)獻聲,顯然是被同樣在漫威宇宙中飾演鋼鐵人裝OS賈維斯(Jarvis)/幻視(Vision)的老公保羅·貝特尼(Paul Bettany)揪來同樂),解決了《蹺課天才》中的法瑞斯總是突破第四面牆評論當下狀況的問題(註1),最後的驚人爆點也彷彿是YA電影中岳父笑話的一個惡夢升級版。

左:《蜘蛛人:返校日》最近推出致敬《蹺課天才》的海報;右:《蹺課天才》原版海報。(翻攝自screenrant.com)

左:《蜘蛛人:返校日》致敬另一部休斯經典《早餐俱樂部》(The Breakfast Club)的海報;右:《早餐俱樂部》原版海報。(翻攝自screenrant.com)

  同時劇本延續了《美國隊長:英雄內戰》(Captain America: Civil War)的解構特質巧妙地運用了復仇者聯盟的背景和鋼鐵人(Iron Man)的存在,把自己定義成了一個關於「不負責任的小鬼」和「不負責任的大人」的故事。雖然魯莽的彼得無疑是個屁孩,但無論是霍根(Happy Hogan)或東尼都被劇本聰明地放到了YA電影中那些更加不負責任的大人的位置,例如欺騙一個未成年人的家長,把他捲進一個毫無知悉的戰爭然後就把他和過度危險的玩具丟給一個每月只通一兩次電話的助理,順便在其不知情同意下監錄他家的一切;或者讓自己失敗的研究計畫建造一支軍隊,再把一整個國家和他們的無辜人民連根拔起,從天上丟下來之類的,甚至麥可·基頓(Michael Keaton)所飾演的反派禿鷹(Vulture)更可以說是這種不負責任的一個極端版本。

          這也是休斯電影的一個基本前提:永遠或無能、或缺席、或猥瑣的大人,收不到青少年掙扎著想要傳遞的訊息,只把他們當自己的工具或麻煩。透過劃出「復仇者聯盟是你們大人的事」,而我「只要處理我青少年的事」的這條線,透過讓帕克「一直想要成為大人」,而大人卻永遠缺席,《蜘蛛人:返校日》不只因而在漫威世界中成就了一個更貼近生命的故事,也折射出一個面對「復仇者聯盟」那些「大人」尷尬地對這個世界搞得那些「有的沒的」的一個更貼近庶民生活的觀點,反向解構了復仇者的英雄們並從中獲得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趣味。

小勞勃道尼(Robert Downey Jr.)飾演的東尼在《蜘蛛人:返校日》的戲份並沒有外界猜測得那麼多,這是相當明智的決定。(翻攝自cheatsheet.com)

  然而東尼並非完全不負責任,事實上正是透過這個YA架構和東尼的存在,電影終於成功破除了班叔(Uncle Ben)魔咒(從雷米的《蜘蛛人3》開始變質),不只正當地將彼得背負班叔之死的陰鬱形象翻轉成百般試圖討好東尼(在場父親)的金頂兔寶寶,更重要的是讓東尼說出了一句屬於《蜘蛛人:返校日》自己的哲學靜思語:「如果沒有了這套衣服你就什麼都不是,那你就不該擁有它。」(If you're nothing without this suit, then you shouldn't have it.),讓帕克從「不想當蜘蛛人但不得不當」變成「想當蜘蛛人但不知道該怎麼當」,更是給予了班叔和他關於責任的精神教訓一個精妙的新解(儘管電影明智地幾乎沒提到班叔)。

  另外彼得在漫畫原著中「住在皇后區的高中生」的身分也第一次真正在電影中獲得了認可(這在《美國隊長:英雄內戰》被揭露時便令許多漫畫迷振奮不已):除了上述透過YA傳統重新找回彼得的高中身分,彼得也終於由一個青少年飾演、終於有了皇后區口音、會讓梅嬸擔心附近治安不好、活動範圍也不再是個模糊的紐約。這在重新召喚出蜘蛛人的庶民意識上至關重要,絕非討好漫畫迷這麼簡單。

  然而更精妙的是電影如何成功融入後金融海嘯/後歐巴馬時代的美國意識形態:Wisecrack的The Philosophy of Spider-Man(註2)最近分析了蜘蛛人所體現的美國意識形態、前幾部電影對蜘蛛人的不同詮釋和他們分別反映的美國政經背景:雷米的蜘蛛人面對反派的鐵腕呼應著911事件下的意識形態要求(事實上當初911事件的發生甚至逼迫電影必須拿掉一場戲)(註3),藍領社區、梅嬸的房貸壓力、彼得繳不出房租的經濟困窘,和這些情節與喜劇成分的掛鉤也反映了當時對謙卑勞動仍能保持的某種美國夢樂觀主義。然而隨著梅嬸面對的虛構房貸危機在現實中災難性的發生,韋伯的蜘蛛人反倒刻意透過更富裕的中產設定迴避了彼得的階級身分,後伊戰爭的泥沼同時也迫使韋伯的蜘蛛人更加強調和反派理性溝通的嘗試。

基頓飾演的禿鷹,一個《絕命毒師》式的反派。(翻攝自IMDB)

蜘蛛人在華盛頓紀念碑上。帕克的同學蜜雪兒(Michelle)跟老師說自己沒興趣參觀奴隸建造的紀念碑,因而沒有遇到電梯事件。(翻攝自IMDB)

  然而來到了《蜘蛛人:返校日》和它的後金融海嘯/後歐巴馬的川普美國,情況則又大有不同:例如基頓飾演的禿鷹/亞德里安·圖姆斯(Adrian Toomes)基本上就是一個《絕命毒師》(Breaking Bad)沃特·懷特(Walter White)式的反派,在金融海嘯的背景下體現一種對現存體制(establishment)的憤怒轉化而成的自利虛無主義,而這樣虛無主義的蔓延正是將川普推上高位的關鍵之一,尤其當圖姆斯試圖用對東尼的批評正當化自己的行為時,言猶在耳的正是川普對普亭的辯護:「有很多的殺人犯啊,你覺得我們的國家很清白嗎?」(註4)

  至於蜘蛛人,編劇團隊最聰明的地方正在於透過「大人」和「小鬼」的區分,將蜘蛛人從大美國意識形態的精神分裂中解放出來,並將他重新定義為後金融危機/後歐巴馬時代在美國政治版圖中新興崛起的青年左派象徵圖騰,同時巧妙地讓復仇者聯盟那些「大人」搞出的那些「有的沒的」和他們一團混亂的後伊戰爭隱喻變成了電影得以借題發揮的空間:彼得和復仇者聯盟的距離映照著新興左派青年和搞出伊戰、金融海嘯、伊斯蘭國等混亂局面的體制內既有玩家的距離。

          他渴望加入復仇者聯盟,努力證明自己卻總不被當一回事,也彷彿飢渴地想要進入現存政治遊戲的青年左派的一個心理投射;他多元族裔同學的自由派意識形態和知識菁英的形象、對東尼無法聽進自己建言的失望、對他的鄰里必須承受紐約大戰遺留的爛攤子的漣漪效應的不滿和最後選擇和庶民站在一起的態度,更是後歐巴馬時代失望年輕人的一個絕佳註腳。

          甚至彼得志氣比天高的力有未逮和尷尬困窘,不也正像是年輕左派對自身尷尬處境的投射和自嘲(一個桑德斯(Bernie Sanders)式的尷尬)。另外電影最令人拍案叫絕的台詞當屬帕克的體育老師在放了一段政府錄製的美國隊長(Captain America)給高中生的課前激勵影片後說:「我想他現在是戰犯了,但礙於州法還是得放給你們看。」更巧妙地令人想起了史諾登(Edward Snowden)。

大概是電影中最好笑的一段。(翻攝自cheatsheet.com)

  也因此蜘蛛人的圖騰得以被交還給它的庶民起源,不再需要拯救一個模糊的紐約市,而僅止於皇后區和他自己的校園日常,不禁令人想起了最近才在台灣大眾意識中崛起的另一個庶民英雄,也就是《通靈少女》和它的仙姑謝雅真,善用這個蜘蛛人式的架構或許正是它成功轉譯靈媒故事的關鍵之一。

          兩者都是充滿活力的高中青少年/在校園中格格不入的魯蛇;都必須在大人的缺席或忽視下,掙扎著試圖平衡於自己的使命和校園生活之間(並且往往必須犧牲自己的私慾和愛情);然而使命和私情最終都得驚天動地的撞擊在一起(禿鷹是麗姿(Liz)老爸/阿樂變成鬼);都必須面對摯愛死去的打擊(關(Gwen Stacy)在漫畫正史中的死亡/阿樂變成鬼);也都是守護著庶民生活的象徵秩序不致分崩離析的守護者。深入庶民意識的深處使他們或許更像是一種當代的神話人物,只是一陰一陽,掌管的領域不同。

  當然他們的不同之處也相當有趣,例如Wisecrack引用李察·哈斯(Richard N. Haass)的「不情願的治安官」(The Reluctant Sheriff)外交理論,指出蜘蛛人同時會組織自己的治安民團(posse)幫助蜘蛛人維持社群秩序,這包括了雷米版本裡在橋上向綠惡魔(Green Goblin)丟東西、在電車上幫帕克保守秘密的民眾,以及韋伯版本裡的建築工人、消防隊和警察,然而我們並未看到這樣作為社群共同體的助手出現在謝雅真的故事中(畢竟它一方面反映的是美國後冷戰的外交意識形態)。

          不過有趣的是在《蜘蛛人:返校日》中,蜘蛛人的「助手」已經被死黨奈德(Ned)取代,它的意義也已經隨著蜘蛛人的圖騰轉移而大不相同。甚至更應該將《蜘蛛人:返校日》中的帕克視為附屬於「復仇者聯盟」治安民團中的一部分(並保持著曖昧的距離),在這個意義上帕克或許更像是作為神明秩序代理人的謝雅真。(註5)

  最後如果《蹺課天才》陰錯陽差的錯認趣味不禁令人想到卓別林(Charlie Chaplin),那麼《蜘蛛人:返校日》中的魯蛇故事則無疑令人想起了美國魯蛇喜劇的鼻祖和精神象徵巴斯特·基頓(Buster Keaton):從《福爾摩斯二世》(Sherlock Jr.)、《西部成金》(Go West)、《將軍號》(The General)到《船長二世》(Steamboat Bill, Jr.)等片,基頓的主人翁總是尷尬侷促地和他們被要求成為的身分格格不入,孩童般的雄心壯志也往往驅使他們一次次地捅出各種簍子,然而靠著英雄式地在電影高潮時刻解決奇觀性的失控災難,他們也都得以在結局確立自己的身分,這難道不正是《蜘蛛人:返校日》中的彼得?雖然我們早已過了「玩真的」的年代,然而片中一次次的基頓式笑料(暗巷換衣、偷車誤會、無樓可盪的郊區、太多功能的蜘蛛裝和質問犯人的強裝鎮定等等)也往往是電影中最精華的段落,湯姆·霍蘭(Tom Holland)充滿活力的肢體詮釋也彷彿真帶有點基頓的味道。

          不過就算《蜘蛛人:返校日》再怎麼優秀,終究也沒能超越雷米的《蜘蛛人2》(Spider-Man 2),《蜘蛛人2》有一場戲是無敵的,目前沒有人恐怕也不會再有人能夠正面超越,壁虎先生有空或許可以來講講。
          
註1:《蹺課天才》最近很夯,尤其該片的片尾彩蛋。《惡棍英雄:死侍》(Deadpool)和《蜘蛛人:返校日》的片尾彩蛋都是《蹺課天才》片尾彩蛋的諧仿。

註2:Wisecrack, 〈The Philosophy of Spider-Man〉 影片分析了蜘蛛人如何體現「不情願的治安官」、美國例外論(American Exceptionalism)、「美國哀訴」(American Jeremiad)等意識形態。

註3:Sophie Tatum. (2017). Trump defends Putin: 'You think our country's so innocent?, CNN

註4:2002年的《蜘蛛人》(Spider-Man)中蜘蛛人在世貿雙塔結網的戲在911事件之後不得不被刪去。

註5:更大的不同或許是《通靈少女》中民眾對待仙姑的態度,倒更像是對待賣手搖茶的服務業而非英雄人物(或許天命仍舊有所不同,蜘蛛人被視為社會異數,仙姑卻不是);另外儘管我們不太會說神明會在蜘蛛人身上降駕,但這時不應忽視蜘蛛人作為「美國哀訴」圖騰的宗教面相、是「誰」「如何」降駕、以及《通靈少女》已經很精彩地辯證過的神明容器和自主個體間的曖昧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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