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2月10日 星期六

2023金馬影展散記(二):每年影展總會有這樣一部影片——談《周處除三害》、《未來的衝擊-永恆的消逝》、《幽暗小徑的鬼》、《愛是一把槍》、《這個女人》、《衝三小劇場》

《這個女人》劇照


本篇於此和Medium同時發表

文/壁虎先生


《周處除三害》(The Pig, the Snake and the Pigeon),黃精甫,★★★(3/5)

當我在〈多力多滋人文主義:2020台灣劇情電影的一種傾向〉中提到今日台灣電影的「新社會寫實主義」,不曉得多少人覺得只是說說笑話。以一種非常不可思議的形式,黃精甫2023年的《周處除三害》不只是近年來第二部《錯誤的第一步》,甚至可能比蔡揚名的《錯誤的第一步》更《錯誤的第一步》。事實上,如果我們稍微想像一下,將電影中的武打場面簡化為七零年代末的樣子,用當時的構圖剪輯邏輯去重新調整一下拍攝角度,將片中的音軌降級化為當時的收音音質,再將如阮經天、王淨等演員換成梁修身、楊惠姍的那個型並同時回朔一下當年的服裝妝髮,將這部片丟到七零年代末八零年代初,它難道不幾乎正是一部完美的「台灣黑電影」傑作嗎?我甚至覺得,看到阮經天飾演的陳桂林在自願伏法時閃閃發光的眼睛,恐怕就連蔣經國本人看了都要感動落淚,恨不得親自頒個匾額給片中人物了吧,只差陳桂林的遺像和蔣經國頒予的匾額一同掛在獄中牆上,供獄友們追憶的鏡頭了。

這部以「2023最惡台灣電影」為宣傳號召的影片,實則在本質上幾乎是經過精緻化包裝的八零年代初「社會寫實主義」電影的借屍還魂,用尺度的喊價掩護一種超級道德保守主義的光榮回歸,證明人們心理其實並沒有那麼想要改變(訓導的鄉愁)。

一個較為可書的,是圍繞袁富華角色的、相當了無新意地糟糕的第一段與圍繞陳以文角色的、關於邪教組織的第二段的落差所造成的趣味(這個落差昆丁·塔倫提諾(Quentin Tarantino)在《追殺比爾》(Kill Bill)一二集便製造過,但塔倫提諾做得遠遠更加深刻,這段甚至也有一個學《追殺比爾》的爬出棺材的情節,只是黃精甫大概沒想到什麼合理的解釋,「反正他就是爬出來了」),尤其電影對第二段相對耐心的投注程度,儘管它最終還是以較為卡通化的人物作結。在這裡卡彈是一個真正良好的設計,但它的良好也是因為霎那間,似乎暫時停止了道德流向著必然訓導結尾的流通。而看完也著實有點令人失望地發現,不知道黃精甫說罪與罰是在罪與罰什麼(這曾是這部片的片名),兩害都被設定為真正的惡人,英雄殺惡人,光明磊落,沒有比這更「反」罪與罰的了,導演您說笑呢。

另外黃精甫很明顯毫無描繪女性角色(王淨、謝瓊煖)的一丁點能力,尤其謝瓊煖的角色理論上應該是整部片最有趣的人物,卻被拍得平庸無奇,甚至以她的身分卻不可思議地無能,不論是編劇或導演上都毫無敏感度。另外此片之前被錢人豪指控劇本抄襲,也實在不知道能說什麼。

2023金馬影展散記(一):不要期待世界末日拯救我們——談《五月雪》、《我的完美日常》與《世界末日又怎樣》

《世界末日又怎樣》劇照



文/壁虎先生

《我的完美日常》(Perfect Days),文溫德斯(Wim Wenders),★★★(3/5)

走出戲院時被巧遇的友人問到覺得片子如何,不禁以看到一半時,心中浮現的吐槽做總結的開頭:「這是一部拍得很好的BOSS廣告。」

我的意思是,當役所廣司飾演的清潔工,開著車準備再次上工,聽著Nina Simone的〈Feeling Good〉唱到高沆處,然後金黃色的日出透過車窗打在他泛淚含笑的眼睛裡,這個時候,難道不是只差一個BOSS的LOGO打在旁邊而已嗎——他每天在掃地歐巴桑的掃帚聲中醒來,然後有條不紊地替心愛的植栽們灑水、梳洗、把擺放整齊的鑰匙零錢照順序一一放入口袋,然後總會在家門口的自動販賣機買一瓶BOSS咖啡,然後聽六零年代嬉皮精選錄音帶?

而且是真的拍得很好(的廣告)啊!因而很難不對齊澤克(Slavoj Žižek)對安東尼奧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無限春光在險峰》(Zabriskie Point)的群交場景,乃至嬉皮革命的點評舊事重提:「儘管安東尼奧尼這場戲的本意,是對既存約束的超脫,我們可以輕易在某種公眾行銷中想像這顆鏡頭。」(1)

事實上這樣的情形已經是如此地日常,以至於提出近乎是多餘。

「但其實看到後來也就覺得說算了」,然而我試著繼續說下去,我的意思是,溫德斯不只是沒有意識而已,他是近乎壯烈地這麼做,如此「寧可把它拍成一個廣告」也要「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地如此地正大光明、不假思索地這麼做,實在也很難再只是吐槽,反倒也是有點感動了。

所以,儘管很遺憾我們不會知道役所廣司會怎麼去處理尿斗裡的口香糖(我本來是真的很期待,但電影幾乎完全抹去了任何污穢與嘔吐物的存在),也只有在一天年輕同事不請而辭的時候,難得看到日常工作量被打亂的主角些許抱怨的狀態,我們還真的就只有躺下來然後好好感受(已經去爪化的)老嬉皮的浪漫,用底片相機拍拍樹葉光線,並試著跟消費主義最低限度地、近乎悲壯地爭取「在精神勝利中感到平靜的可能」(因為除了精神勝利之外我們也已經一無所有)。

至少,老溫是真誠地在看待他的樹葉(不然難道要看《同學麥娜絲》嗎?——既然都要被殖民,至少讓我們選一個好一點的殖民者)。

樹葉的黑白夢境是真的拍得很好,彷彿另外有一個故事在說話。電影裡最好的第二配角(第一是樹葉)則是公園裡坐在役所廣司隔壁,一臉生無可戀地吃著午餐的辦公室小姐——啊!生無可戀的辦公室小姐!Just like me fr(笑哭臉)。

2024年1月31日 星期三

《平行世界》:冰封的凝視+2023年度台灣電影選


《平行世界》:冰封的凝視


文/壁虎先生

原文發表於臉書粉專(2023.12.10)


大概一個月以前,在金馬影展還沒開始之前,我在國家電影與視聽文化中心看到蕭美玲的《平行世界》,看完之後便非常在意。會想去看的原因,是因為去年林木材在TIDF選了《雲的那端》,這應該是去年TIDF我最大的驚喜,所以看到《平行世界》的放映資訊便跑去看了,只知道是導演拍女兒的後續,並不知道其他資訊也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看完後原來想發文推薦,但想到金馬一開始大概就會馬上被洗掉,所以就一直放到現在(那一場導演有來,Letterboxd上有觀眾紀錄部分的QA內容)。

而非常在意的原因,是因為我剛看了大概是近年最好的台灣紀錄長片。

壁虎先生2023年度佳片選


一、2023年度新作





1.《蒼鷺與少年》(君たちはどう生きるか)(2023)
宮崎駿

2.《世界末日又怎樣》(Do Not Expect Too Much From the End of the World)(2023)
哈都裘德(Radu Jude)

3.《平行世界》(Parallel World)(2022)
蕭美玲

4.《青春(春)》(YOUTH (Spring))(2023)
王兵

5.《何處》(Where)(2022)
蔡明亮

6.《開展在即》(Showing Up)(2022)
凱莉萊卡特(Kelly Reichardt)

7.《五月的你,十二月的她》(May December)(2023)
陶德·海恩斯(Todd Haynes)

8.《幸福的所在》(Safe Place)(2022)
尤拉伊·勒羅蒂奇(Juraj Lerotić)

9.《火上鍋》(The Taste of Things)(2023)
陳英雄

10.《這個女人》(This Woman)(2023)
阿爛

11.《在水中》(in water)(2023)
洪常秀

12.《法貝爾曼》(The Fabelmans)(2022)
史蒂芬·史匹柏(Steven Spielberg)

13.《花月殺手》(Killers of the Flower Moon)(2023)
馬丁·史柯西斯(Martin Scorsese)

14《黑衣人》(Man in Black)(2023)
王兵

15.《備忘錄》(The Memo)(2023)
窮山惡水電影小組

16.《藍眼武士》(Blue Eye Samurai)(2023)
Created by Amber Noizumi & Michael Green


特別提及:

《進擊的巨人》第三季第2部~The Final Season第1部、第2部、完結篇(2019~2023)*
WIT STUDIO(第三季第2部)、MAPPA(The Final Season)

※由於今年看到的這一整段故事我把它視為一個整體,才發現最早的部分2019年就已經播出,今年的只有後面結尾,所以把它放在特別提及之中,不排名。

壁虎先生2023年度傑作選(遊戲、小說、電影)


謹記十部2023年度第一次玩到、讀到、看到的傑作。

(之前僅分別列過電影與遊戲,今年想說何不試著全部並置來看,也比較接近一年來的所思所想)
(排名有輕重之分,但也只是列一個心情)


1.《LISA: The Painful - Definitive Edition》+《LISA: The Joyful - Definitive Edition》(2023)/遊戲
Austin Jorgensen

2.《極樂迪斯可:最終剪輯版》(Disco Elysium - The Final Cut)(2021)/遊戲
Robert Kurvitz(Lead writer & Lead Designer)

3.《百年孤寂》(Cien años de soledad)(1967)/小說*
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

4.《週末》(Week-end)(1967)/電影
尚盧·高達(Jean-Luc Godard)


5.《SIGNALIS》(2022)/遊戲
Written & Directed by Yuri Stern/a game by rose-engine(Barbara Wittmann, Yuri Stern)

6.《新神》(2019)/小說
邱常婷

7.《惡魔靈魂》(Demon's Souls)(2009)/遊戲*
總監:宮崎英高/From Software

8.《蒼鷺與少年》(君たちはどう生きるか)(2023)/電影
宮崎駿

9.《世界末日又怎樣》(Do Not Expect Too Much From the End of the World)(2023)/電影
哈都·裘德(Radu Jude)


10.《平行世界》(Parallel World)(2022)/電影
蕭美玲

2024年1月3日 星期三

婚禮上的白棺材


原文刊載於2023年12月第840期《幼獅文藝》(停刊號)
「在棺材裡唱歌跳舞」專欄   文/壁虎先生 





這篇文章關於不在這篇文章中之物。




我人生中最早的記憶,是小時候在家附近的公園裡,看著一隻已經被踩扁的蟲。爬滿螞蟻的扁蟲屍體旁邊,圍著三個比我年紀大一點的小孩子,輪流伸出他們的腳去踩那隻扁蟲的屍體,彷彿要將牠踩得更扁。我記得我在那裡,想叫他們不要那樣做,卻被他們給趕走了。我記得我哭得很傷心,不知道什麼時候找到了我的母親,母親便牽著我的手,帶我離開了公園。

長大後我在卓別林(Charlie Chaplin)的《維杜先生》(Monsieur Verdoux)裡看到了再度令我想起這件事的場景:卓别林飾演的維杜先生在後院花園小徑摘花,發現腳邊有一隻毛蟲,便小心翼翼地將毛蟲拿起,放到一旁的玫瑰花叢枝葉上,以免踩到牠,而花園旁的焚化爐煙囪正冒著濃濃黑煙,被維杜先生新殺死的可憐婦人的屍首,已經在爐中燃燒了三天。維杜先生行兇活動期間,最終結婚並殺死了十三個寡婦。




年幼時最早的一個關於恐怖的夢的記憶,是被三個「不是人的東西」困在家中的浴室裡,這三個包圍著我的「東西」儘管具有人的身體,但是並沒有頭,而在原本應該是人類「頭部」的地方,卻長著伸著長長脖子的「蓮蓬頭」,不知道為什麼,相較於其他的夢,在睜開眼睛的那刻便遺忘掉大半,這個夢我不曾忘記。

還有另一件事在小時候令我感到無比地恐懼,那就是黏土動畫。我記得那個時候在戲院裡某部電影開演前(哪部我已經不記得了)看到提姆·波頓(Tim Burton)和麥克強森(Mike Johnson)的《提姆波頓之地獄新娘》(Corpse Bride)的預告,嚇得不得不閉起眼睛摀住耳朵等待預告結束,但那讓我感到無比恐懼的東西,並不是來自於劇情中似乎顯而易見的屍體或者是死亡,而是黏土動畫裡人物的「動作」本身:我感覺那個格跟格之間的微小顫動跟頓停,彷彿像是撕裂了現實中不應該被撕裂的什麼,而光是觀看到那個肢體的作動的震顫的影像,便會立即感到有種非常黑、非常惡濁的什麼,自觀看到這種作動畫面的自己的顫抖地快要哭出來的心中撕扯出來,以一種近乎生理的、詛咒式的、出生般的形式,由內而外地吞噬並永遠地混濁我和我的世界的本身。

寫給金馬時刻:我唯一一次在戲院裡哭泣

原文刊載於《琅琅悅讀》(2023.10.23)
文/壁虎先生


我只曾一次在戲院裡面哭,是2013年的金馬奇幻影展,在新光影城看到《象人》(The Elephant Man)的結尾。那是我剛開始追影展的頭幾年,那一屆的奇幻影展的焦點影人剛好是大衛·林區(David Lynch),而我還從未看過他的任何一部電影,《象人》剛好是第一部。當Joseph Merrick終於決定「像正常人般」躺下,並陷入深深的沉眠(迎接死亡),鏡頭攀過他安祥的面容、他的房間,他桌上舞台劇女伶的照片、倚靠著《羅密歐與茱麗葉》(Romeo and Juliet)的他美麗母親的小照片、終於完成的聖菲利普座堂(Cathedral Church of Saint Philip)模型和被徐徐晚風吹拂的窗簾,然後進入充滿熠熠星點的永恆宇宙之夜裡,一個溫柔女人的聲音開始朗誦丁尼生(Alfred Tennyson)〈Nothing Will Die〉的詩句,薩繆爾·巴伯(Samuel Barber)的《弦樂柔板》(Adagio for Strings)則悽愴堅毅地漸漸爬升,呼嘯的回響音效,煙霧倒縮,然後在那裡,在虛空星宿之間,Merrick看見了母親的臉:「沒有東西會真正死去。」

其實我後來並不是真正記得這些細節,或者Merrick的母親說了什麼,我只記得聽見音樂像是在哭泣,聽見Merrick的母親溫柔的聲音,看見她的臉,然後我就開始痛哭,像是靈魂剛剛被從胸口挖刨出來,支離破碎地哭,我從來沒有在戲院,或在看任何一部電影的時候哭過,後來也沒有,而這一刻我卻不知道為什麼,無法抑制地不斷流淚。當時我正處於一段較為不好的心境之中,而突然有人這樣對著我說話,從來沒有人,不論是在現實或幻夢之中,以如此溫柔而炙熱的私密,像是擁抱般地用充滿公正和無條件接納的直視,對我說過話,過去沒有,後來也沒有,而於那一刻的我而言,再也沒有什麼,比這個更讓我猝不及防。事實上後來我一直以為,Merrick的母親說的是「一切都會安好」,但是怎麼可能......怎麼可能......。然後我徹底地接納了這個聲音,這個詰問,它成為了我自己的。

2024年1月2日 星期二

《鑽石水族世界》與胭脂未施的泡沫現實


原文刊載於《紀工報》第六十一期(2023.10.11)

文/壁虎先生

去年於女性影展期間看到黃琇怡導演的《鑽石水族世界》(Diamond Marine World,2022)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而躊躇未能下筆,便僅記於年末個人年度台灣電影列表當中。於今年再得觀看此片,想藉此嘗試寫下當時未能紀錄之想法。

《鑽石水族世界》首先跟著一位台灣養蝦商人小杜哥前往緬甸干達亞開拓養蝦生意為始,然而小杜哥與原合夥人之間發生糾紛,乃轉而找上住在古亞(Gwa)的緬華混血小蘇,兩人便於小蘇承接的其父親已荒廢的蝦場從零開始構築緬甸少見的在地養蝦事業。

電影前一小時基本講述了這樣一個開疆闢土的過程,並挑出了幾個場景剪輯為較具前因後果的重心,一個電視專題——從小杜哥宿舍被搜出疑似被人刻意放置的白粉到他召集其他共同受虧人與合夥人進行談判作為序(這個場景以之後的角色塑造角度來說至關重要);一連串因發電機而引起的相應問題如何被處理(發電機需要磚檯、砌磚台需要淡水、淡水需要貨車、貨車需要修理);到進口蝦苗如何演變成最後一秒救援(兩人對如何處理相關文件一無所知)——特別細節地呈現了養蝦場建立過程中的物質、資本(和基本規劃觀念)的雙重(三重)困難,並透過觀察小杜哥與小蘇在這些場景裡的行為模式漸漸建立他們的角色形象。

基本上,小杜哥懂得養蝦技術並帶有資金,但不懂緬文與(基本上所有)當地文化、物質資源環境與辦事方式,於是現場所有工作皆靠小蘇與工人溝通或小杜哥強行比手畫腳,小蘇與丈夫 Jojo 皆尊稱小杜哥為「師傅」;小蘇承接父親土地希望也學習養蝦,生性樂觀,做事務實而有話直說。在這一個小時中,已經能看出小杜哥的某種狀態,這個神似戴立忍、強迫症式地必須長時間翹著二郎腿的中年尾聲男人,對緬甸抱持著一種台灣過去經濟起飛前的投射,並想像自己會是如同台灣過去成功實業家一般,在這一片落後但滿地機會的土地上搶占先機並成功致富的頭家。

2023年12月16日 星期六

沒有蔓草的花園:記《LISA: Definitive Edition》(三)


原文刊載於2023年11月第839期《幼獅文藝》「在棺材裡唱歌跳舞」專欄

文/壁虎先生


意志、勇氣與幽靈般的痛:《LISA: The Joyful》

《LISA: The Joyful》是《LISA: The Painful》的DLC,是Buddy後來的故事,也是系列的最終章。它關於稚嫩的心如何在危殆中茁壯與迷失,關於創傷後悔恨與自我懲罰的漩渦,以及再度去愛所需要的巨大勇氣。

《Painful》最後Bradley不敵體內長期累積的Joy,終於像氣球一樣膨脹成一團怪誕肉物(就算玩家整輪遊戲都不用任何Joy也會在故事中被Buzzo強迫餵食),恍惚呢喃著LISA的名字,留下傷身累累的Buddy獨自面對眼前的「父親」與整個虎視眈眈的Olathe。遊戲開頭的倒序中,幼時的Buddy被養父教導在Olathe獨自生存下去的第一課:被要求第一次拿刀殺人。而在經歷《Painful》的一切(包括輪番綁架,以及曾被Buzzo割下一個乳頭 — — 為了折磨Bradley)並在《Joyful》開頭無助地接連為Buzzo(反諷地,這個男人現在想救她)和Rando(自Bradley拳下奇蹟似生還清醒過來)所救,被Rando背在肩上的小小Buddy突然產生了一個覺悟:若整個Olathe的(男)人們都想要支配並奪得自己(世上最後一個女人),那唯一活下去的辦法,就是將統治Olathe的所有軍閥通通殺死自己稱王,讓世界為自己而活。整個遊戲的故事便圍繞著Buddy如何啟程實踐這個覺悟:從Rando的背上跳下,Buddy擦掉眼淚,纏上傷帶,以忍者般的矯捷和武士般的意志,拋下在遊戲開頭守護並苦苦哀勸著她的Rando,絕塵而去,並一一殺死了Olathe的所有統治者:傳奇英雄、和平主義者、無畏的戰士或敗類流氓。

途中上述兩個角色至關重要:《Painful》中的仁慈軍閥Rando幼時心思纖細而膽怯,曾被Bradley接到他的道館並被其認為養子,因而實為Buddy的養兄。在與Buddy短暫結盟後因無法接受她的無情計畫而中途退出;Olathe令人聞風喪膽的施虐狂Buzzo與LISA一家的糾葛則源於LISA還在生時曾與之短暫相戀並形成某種施受虐關係,LISA曾要求Buzzo割傷她的臉以試圖打消Marty侵犯她的念頭,LISA死後為了報復Bradley在道場中割下了Rando的臉皮。

《Joyful》遊玩上最大的差異,除了Buddy的靈活身手和主技能不再是空手道而是狂刀亂舞,是Buddy必須時時戴著面具才能與近乎所有NPC正常互動,一旦玩家選擇在任何人在場時摘下面具,(幾乎)所有的中性NPC都會直接攻擊Buddy。而隨著被Buddy刺殺的軍閥越來越多,遊戲背景會逐漸累積越來越多花花綠綠的瑰麗巨大怪物屍首,以及越來越響亮的小號聲,彷彿沙漠中辦起了一場園遊會。

2023年12月9日 星期六

沒有蔓草的花園:記《LISA: Definitive Edition》(二)


原文刊載於2023年10月第838期《幼獅文藝》「在棺材裡唱歌跳舞」專欄

文/壁虎先生

與火同行:《LISA: The First》

在談到2023年的Definitive Edition如何「完成」《Painful/Joyful》之前,我想有必要回顧一下整個系列的起點:2012年的《LISA: The First》。Jorgensen靠著這個在RPG Maker上完成的業餘作品成功吸引到完成後續作品的眾籌資金,然而回顧《LISA: The First》,已是一個充滿靈光的詭異奇作。這個關於郊區女孩LISA如何「在精神中」私密地對抗並試圖逃出父親Marty魔爪並永恆困於其中的故事,基本上可以被視為Jorgensen的《雙峰:與火同行》(Twin Peaks: Fire Walk with Me)。遊戲開頭LISA被困在髒亂的家屋臥室,並在每次來到客廳時被正在看發出不祥罐頭笑聲的不明電視節目的Marty叫回房間,唯有偷偷從其背後溜走,我們才能離開這個監牢,然後逃進:一個支離破碎的世界?常見的RPG森林背景欺騙了我們,玩家隨即發現這裡也是一個充滿Marty的世界,到處都是Marty(幾乎所有的NPC),戴著墨鏡一臉肥肉,或無端地跟著我們卻什麼也不做,或變成數百個在夜店狂歡的酒徒,或變成一條蟯蟲或成上千萬隻蜘蛛,或化為西裝筆挺的陶瓷娃娃紳士扮家家酒式地向LISA求愛,而LISA的世界也隨著玩家越走越遠逐漸抽象破碎,或成為一片雪白、汪洋、或肉塊組成的地獄、或膽汁排泄池、或迪斯可方塊、或金碧輝煌的皇宮(不明所以的雕像,則令人想起《雙峰》中的紅房間),我們在地圖中盲目地loop back直到碰到關鍵的物品,然而這些「聖物」終究無法拯救我們,只是讓我們抵達一個永遠逃不出的結尾字幕:玩家還在動,但世界已經不動了,只是一團由Marty的臉組成的血肉。在這裡Jorgensen不只展現他在像素畫世界中流動於抽象與寫實物間的天才,更驚人的是籠罩著整個LISA世界的蕭瑟風聲,和時而沉積,時而越來越骯髒憤怒的不祥合成器復古低音,彷彿永遠洗不乾淨的骯髒身軀,真正彷彿是Angelo Badalamenti在《雙峰:與火同行》的延續。

LISA在之後的遊戲中便被設定為已經死亡,我們(暫時)不會再聽到LISA的「聲音」,她成為沒有主體的鬼魂,來自Bradley過去的鬼魂(《LISA: The First》中還沒有Bradley這個角色),世界末日後的、Laura Palmer式(在《雙峰》影集中)的幽靈,一個潛伏於背景中的潛意識創傷爆發,一個謎團,關於(女性的)性受難。但這或許正是原初《LISA: The Painful》的一個幽微問題:LISA在這之後便成為一個純粹的戀物式幻影,只存在於Bradley噩夢(和她在生時短暫遇見的男友Buzzo心中,這成為末日後化為令人膽寒的幫派領袖的Buzzo在整個遊戲中不斷虐待Bradley的理由 — — 沒有從Marty手中拯救LISA — — 我一直覺得這段劇情寫得很像八點檔)。在《Painful/Joyful》之後,LISA除了是創傷物件還是什麼?還可以是什麼?我覺得這正是Definitive Edition試著在《Painful/Joyful》問世近十年之後回答的問題,而是這個「回答」,讓LISA系列真正「變得完整」(並真正進入不凡經典之列)。

2023年12月2日 星期六

沒有蔓草的花園:記《LISA: Definitive Edition》(一)


 原文刊載於2023年9月第837期《幼獅文藝》「在棺材裡唱歌跳舞」專欄

文/壁虎先生


《地球冒險》和「被遺忘的人」

我一直印象很深刻,在糸井重里1989年的《地球冒險》(MOTHER)中有一個段落,主角/名叫任天的小男孩來到一個迷宮的盡頭,擋在迷宮出口的是一個背對著我們因而不見其面容的NPC。當任天上前攀談,他會告訴任天自己是個「被遺忘的人」(Forgotten Man),說自己並不存在,接著陷入沉默。若任天不斷試著對話,他會告訴任天他看來很善良,說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自己有時連呼吸都難以承受,自語如果開始想念他人,便無法獨自一人過活。若我們持續攀談,他會問任天為何堅持與他說話,難道任天也是個被遺忘的人?如果任天答是,他會看穿任天的謊言,並指出顯然有人在等他;如果任天答否,他會叫任天忽視他吧,就像所有其他人一樣。如果任天再度答是,他會感謝任天,然後「消失」在畫面之中,讓出出口。

這裡的細節是,這個出口並不像是個「門」,它的「檻」遠遠太高,在紅白機的平面視角裡,更像是一個「窗框」,因此當「被遺忘的人」消失在「出口」的黑暗中,他看起來更像(我當時因突然意識到這件事而一時寒顫)他從「窗框」上「跳」了出去。耐人尋味的是,當任天也踏出迷宮,畫面切至一個與迷宮內尺規跟透視完全不一致的平面洞窟通道,因而產生一種巧妙的暈眩,就像你在夢中踩空而跌落,卻突然踏著陸地而一時失衡。而出了通道盡頭又是陽光明媚,音樂充滿希望。

這是這個遊戲巧妙地明示暗示成人課題的方式,在一個敵人包括檯燈、動物園動物、嬉皮、卡車、外星機器人跟郊區混混,關於一個天才書呆子、超能力少女、夢境世界公主跟念力外星人的超現實童趣RPG中。

糸井重里是一個介於大衛·林區和大林宣彥之間的鬼才,而《地球冒險》系列或許可謂RPG界的《雙峰》:沒有《地球冒險》,便不會有Toby Fox的《Undertale》,也不會有Austin Jorgensen的《LISA》。或許有一天,我會回去面對那令人髮指的隨機遭遇率,並把《地球冒險》繼續玩完吧。

最近為了宣傳新發行的《LISA: Definitive Edition》,發行商Serenity Forge釋出了一段精緻的真人布偶預告:迷離的綠光從天空中白衣女性剪影眼中射出,骷髏在空中旋轉,大鬍子Bradley和戴著面具的嬌小Buddy的可愛布偶在山崖邊,Buddy的小手微微指向遠方的白光,「結尾之前,不能哭噢!」,旁白這麼說,「LISA終於完整了」。

這支預告正是致敬當年任天堂為《地球冒險》製作的經典真人廣告,而我無法形容它是多麼溫柔、美麗而充滿魔法:聖保羅大教堂合唱團(St. Paul’s Cathedinal Choir)的兒童高音合唱著愛的搖籃曲,真人演員飾演任天一行人,用念力擊潰巨大外星機器人,解體,飛入虛空之中。山崖邊三個小朋友逆著風,小男孩指著超現實的巨大蕈狀雲繪景,然後光線撥雲而出……「結尾之前,不能哭噢!」旁白說道。我每一次重看這支預告,每一次,不知道為什麼,眼淚都近乎奪眶而出。田中宏和和鈴木慶一譜曲的《Eight Melodies》,可能是我這輩子聽過最美的東西。

2023年11月26日 星期日

記一些《無法離開的人》的觀後雜感



原文刊載於2023年8月第836期《幼獅文藝》「在棺材裡唱歌跳舞」專欄

文/壁虎先生

月初託朋友的福,終於看到陳芯宜的VR影片《無法離開的人》,覺得應該記錄一點自己的想法。陳芯宜是他那一輩導演中最有才華的一位,2000年的首部劇情長片《我叫阿銘啦》足以證明這一點,然而看完這部VR新作我不禁覺得應該調整一下自己對陳芯宜的整體評價。事實上,儘管陳芯宜劇情作品不多,卻似是最能體現台灣電影90年代後的傾向轉移:《我叫阿銘啦》承接那些黃明川最好的部分:具爆發力、不定形的、夢境的和本體論的;七年後的《流浪神狗人》則基本體現近二十年台灣劇情電影(更正確地說,劇情商業電影)的根本套路:樣板扁平的多族群、居高臨下的多線全知、俗不可耐的政治正確逢迎、角色幼體化、迷戀自身蒼白的正義感,所有這些未來黃信堯、鍾孟宏、易智言、楊雅喆、樓一安、何蔚庭等更巧言令色的鄉愿劣作中更明目張膽的套路,在《流浪神狗人》已雛形皆具,而根據該片當年受到的盛讚,那些所謂評論家顯然對此毫無意識。換言之,陳芯宜劇情片於兩千年代的策略轉向是真正體現九零年代最後一批台灣電影原創爆發力的死亡(儘管其之後仍偶有如《恍惚與凝視的練習》此類紀錄片佳作)。

2023年11月17日 星期五

在陰暗的房間中睜開眼睛



原文刊載於2023年7月第835期《幼獅文藝》「在棺材裡唱歌跳舞」專欄

文/壁虎先生


一段時間以前,我看到了一個可能是我今年所看到的最哀傷而美麗的謎因,我覺得它以一種極其震懾地簡單,精準地捕捉到了一個被藝術震懾的經驗,而這個模板本身的簡單又震懾了我。由於這個謎因是關於《艾爾登法環》(Elden Ring)的米莉森(Millicent),所以請容我先簡單講述一下關於米莉森的故事:

玩家首先在遊戲中遇見米莉森,是在因半神瑪蓮妮亞(Malenia)在與拉塔恩(Radahn)將軍大戰中釋放的猩紅腐敗而滿目瘡痍的蓋利德(Caelid)區域 — — 一個耶羅尼米斯·波希(Hieronymus Bosch)式的地獄般的區域。米莉森的紅靈會入侵玩家的世界,並使出理論上只有瑪蓮妮亞才會的極其致命的水鳥亂舞刀法,然而當我們實際在一個破敗教堂的斷垣殘壁中見到米莉森的實體 — — 一位少了一條手臂,英俊而清秀年輕女孩 — — 並將受人之託取得的能夠抑制腥紅腐敗的金針交給米莉森讓她刺入身體之中,玩家才會意識到米莉森這段時間 — — 包括以紅靈身分入侵玩家時 — — 都因嚴重腐病而處在充滿夢魘的半夢半醒中,而當米莉森醒來,她發現她不記得關於自己過去的一切。她身上有的只有暫時被抑制的腐病,以及一種深深的渴望,她希望知道自己是誰,她覺得自己似乎和傳說中的瑪蓮妮亞有些關係,而不論那是什麼,那似乎是她的天命,她感謝玩家幫助她重新恢復意識,並向玩家表示自己即將啟程尋找那個天命。

2023年11月10日 星期五

《熱帶複眼》:本體懸置之顫動


 本文原刊載於2023年6月第834期《幼獅文藝》「在棺材裡唱歌跳舞」專欄

文/壁虎先生


近日於張徐展短片集放映中再次看到《熱帶複眼》,其影像布局之本體暗示思索之深,竟又一次令我感到暈眩。去年於北美館見得此片後未能落筆,僅將之選為年度最佳台灣電影,終於今日嘗試書寫,然其結構編織綿密繁複,欲真正說明其傑出之處,很難不一一逐顆拆解……

《熱帶複眼》的影像布局核心,我或姑且稱之「本體懸置」:於現實中攤開現實與現實之間、現實之外的空間,或者,令現實本身內建之懸浮狀態浮現。以鼠鹿過河之民間故事為皮,其內核則是一個本體寓言。

後台

影片頭段我姑且稱之「後台」:森林中飛蠅對圓鏡自照,飛過,鏡中之影卻「幻化」為鼠鹿剪影,剪影再化為層疊之各相動物,同時風聲呼嘯、底噪潛震。接著數隻飛蠅提著「黑布幕」蓋住圓鏡,布幕下鏡型消融,化為一黑灘,並似欲破之繭般鼓動。

在此透過鏡中倒影、複數幻化及布幕等意象,一個由實/虛像、實/戲、做夢者/夢、現實/現實之外、生死輪迴等對位組成的視覺潛意識象徵系統被幽微地建立。一高明之處,是我們一開始看見飛蠅不過是蠅,但當飛蠅拉起布幕、折射出不同形體,牠便同時成為「後台人員」。換言之,蠅在此後於「前台」之「演出」皆因沾染某種「後台」性產生弦外之音,飛蠅成為某種世界之外的使者。同時圓鏡消下亦幽微暗示此後所見之物之懸置:或為某種鏡像/後台之物的折射……

2023年11月5日 星期日

《SIGNALIS》:鐵幕下的星系,死之島的戀人


本文原刊載於2023年5月第833期《幼獅文藝》「在棺材裡唱歌跳舞」專欄

文/壁虎先生

最近我常常想起與朋友的那些平凡的對話,並因而常常哭泣,那是生活僅存的一點快樂,最美麗的事物,然而對自己最珍愛之人,我卻發現自己無能給予任何東西,再也沒有什麼,比這更加令人痛惡自身….

德國遊戲工作室rose-engine(僅由Yuri Stern和Barbara Wittmann兩人組成)於2022年推出的處女作《SIGNALIS》,是一個十年一見的瑰寶。一個發生在太空的《沉默之丘2》(Silent Hill 2),生存恐怖戰鬥質地令人想起《恐龍危機》(Dino Crisis),風格化的復古3D點陣美術,細筆手繪人物特寫,《穆荷蘭大道》(Mulholland Drive)幻夢般的破碎故事和塔可夫斯基(Andrei Tarkovsky)式的精神奧德賽,而其內核浮現一個極其憂傷的戀人絮語,關於堅貞的癡心,像一把溫柔而鋒利的拆信刀,在輕撫紅潤的臉暇時留下細如絲線的傷….。

東德混搭中國式近未來鐵幕星系帝國,在與前母國的交戰中陷入僵局,一個無法快樂的女孩Ariane被送往深空殖民探勘任務,卻在寂寞的船上與仿生人喜鵲相戀。資源耗盡的太空船最終沒有找到適居行星,帝國捎來要船員平靜為國捐軀訊息,兩人在虛空邊緣的船上共舞、看電影、畫畫、逐漸因輻射污染而病倒。女孩要喜鵲結束自己的生命,喜鵲不肯….。

2023年10月28日 星期六

在夕陽中死去


 
本文原刊載於2023年4月第832期《幼獅文藝》「在棺材裡唱歌跳舞」專欄

文/壁虎先生


在連續加班兩個禮拜後拿著厚厚的一疊文件,走在前往郵局的路上的某一天,我突然在雙腳快離開自己的灼痛感中,想起了一首我已經忘記很久的曲子,它叫〈I'm Waiting Here〉,是大衛·林區(David Lynch)第二張專輯《The Big Dream》裡面的主打單曲(專輯裡面沒有,但包裝裡面有附一張下載卡),一時間情緒湧上心頭。

我一直很喜歡林區的音樂,但很難跟別人談起,因為大部分的人可能不特別知道林區的音樂,因而突然想要記下一點關於林區音樂的東西。

2023年10月21日 星期六

記《惡魔靈魂》的少女雅思蘭莉亞和《我是傳奇》

 


本文原刊載於2023年3月第831期《幼獅文藝》「在棺材裡唱歌跳舞」專欄

文/壁虎先生

自從破完PS3的原版《惡魔靈魂》(Demon’s Souls),我就難以放下和少女雅思蘭莉亞(Maiden Astraea)的Boss戰遭遇。《惡魔靈魂》是FromSoftware的「魂系列」(Soulsborne)遊戲裡我最後一個玩到的,也是整個「系列」的開端。Sony在2020年推出PS5的時候找了藍點遊戲工作室(Bluepoint Games)不惜工本製作了富麗堂皇的重製版(Remake),然而現在想想,只能回去玩原版可能是那種最莫名其妙幸運的事情之一(不過兩個版本的優劣是另一個話題了)。

《惡魔靈魂》講一個叫帕雷塔尼亞(Boletaria)的古王國,因喚醒了古老惡魔而引發了一場災禍,挾帶著惡魔的濃霧壟罩土地,人們的靈魂被惡魔奪去而成為行屍走肉,靈魂在遊戲中意味清晰理智,無魄之人因而宛如殭屍般因飢渴靈魂本能地攻擊其他生靈。而玩家角色的靈魂被一個神殿的力量奴役而不斷復活,目的是要我們奪取足夠強大的惡魔靈魂以獲得與古老惡魔面對面的機會。

少女雅思蘭莉亞是「腐朽谷」(Valley of Defilement)這個關卡的最後一個「惡魔」。人們將一切他們視為汙穢、不潔和低賤之人與物棄置在這個深谷之中,這些無處可去之人便在這個瘟疫肆虐的山谷形成危如累卵的聚落。教會聖徒雅思蘭莉亞因聽聞深谷中的苦難,和她的忠心騎士卡爾·文蘭(Garl Vinland)前去希望能拯救他們,卻一去不復返。

2023年10月20日 星期五

《百夜縫生》:作為影像製作的遺體修復

 



原文刊載於《紀工報》第六十期(2023.05.15)

文/壁虎先生

一、


今年金穗獎的紀錄片入圍影片中,由薛若儀與黃聖鈞導演的,拍攝大體修復師文萍的《百夜縫生》,大概是我看到最動人也最喜歡的一部,被動地因為它沒有做很多事,主動地因為它令我想到很多東西。

我喜歡它沒有用任何一種音樂去對你正在看的影像做任何一種總結性的詮釋,它意識到這不需要,我喜歡它的寂靜。

然後我喜歡它純然地是一個勞動影像,一個工作中的人的影像,整部影片全部是拍攝文萍的工作。它既不是在介紹大體修復師是一個怎麼樣的職業,也不是在試圖建立任何一種關於主角文萍的心理刻劃,而純粹是這樣的影像:文萍這個人正在工作。

它沒有一刻坐到一個訪談節目式的對位,讓文萍解釋自己的工作性質和特點,影片本身對此也並不置喙。事實上,介紹自身的工作便是文萍工作的其中一部份,因此攝影機捕捉文萍向家屬說明自己即將進行的作業,向網友展示自己的塑模技術並邀請大家追蹤的影像,更接近一隻手雕抹黏土的物質勞動影像,而我們只是同家屬或所有非業內旁觀者站在同一個位置,去觀看一個正在工作的人,文萍說話的影像因而不只是訊息的視覺妝點或證據,而就是文萍說話的影像。它遠比影片踏入影像之前進行任何意義上的再解釋,還要自然而深刻。

我還喜歡它既不是關於文萍也不是關於家屬的「故事」的一部影片,我一點都不在乎「故事」,也不想看到任何的故事,誰的故事都一樣。我想要看到一部「影片」,關於活生生的人的「時間」。還有什麼故事,能比得上人真實而卑微地在時空中的場本身?

我們也並不被告知曉文萍這個人的心理動機,影片沒有任何一刻停下腳步要文萍解釋自己的心路歷程,不論是透過她之口,或者影片之口,我認為這是一件再好不過的事。我們只有在兩個地方間接聽到文萍提起關於自己的事,一是文萍與車禍家屬提到自己的舅舅,另一是文萍在車上向拍攝者提起一次為往生孝女服務而淚流不止的經驗;然而前者是文萍工作的前台工作的一部分,而後者我們也不知道這為什麼會讓文萍如此有感觸,就像我們偶爾會突然聽到朋友提起某件令他們動容的事,但因為不知道如何對突如其來的傾訴回應或追問而沉默。影片的沉默反而保留了文萍作為一個被拍攝的對象的完整性,文萍因而反倒更多而不是更少,她的形象反而更鮮活而不是被詮釋支解;它也同時保留了觀者本身與影像之間的關係,它可以是更接近時空本身、更複義的影像;許多紀錄片範示未必了解,因為我們總忍不住傾訴。

我亦喜歡它並不自命嚴肅或賣弄其多愁善感,影片很清楚它的工作:專注於人在工作的日常本身之中閃耀的東西。

2023年10月14日 星期六

關於在棺材裡唱歌跳舞

 


本文原刊載於2023年2月第830期《幼獅文藝》「在棺材裡唱歌跳舞」專欄

(原文並未附圖,這張美子小姐的圖,是昨天臨時起意畫的)


文/壁虎先生

去年祖母過世的時候,我被提醒了一則家族故事。身為長孫,我被母親告知許多家族故事,以好在牌位前認出親戚的身分,招呼喪客。完全沒有負起這方面責任的能力的我,則馬上將那些故事全忘了。這是我唯一記得的一則,關於祖父的第一任妻子。

祖母是祖父的第二任妻子,他的第一任妻子,姑且稱她為美子小姐好了,很年輕就因霍亂過世了,當時是日治時期,台南的鄉下地方,貧窮加上對瘟疫的恐懼,美子被埋葬得很潦草。近一個世紀過去,我忘記是哪位姑姑,說她被託夢,說大媽的身體很痛。那個時候還要去荒煙漫草中燒山掃墓,隨著親戚年齡漸大,這便顯得很不方便。這時大媽的託夢便被視為一個徵兆,更順理成章出現不作為便會影響家族運勢之說,姑姑叔叔們便湊了一筆錢,選好商家和良辰吉日,進行撿骨遷移靈骨塔的儀式。

後來聽母親說,棺材打開,才發現一世紀前仰身下葬的美子小姐,骨骸是俯身趴臥於棺材內的,顯示美子小姐在蓋棺下葬之時不只還活著,還尚存在棺材內翻身的力氣。我還記得,每次說到這個故事,母親就會很激動表示,當時為了遷葬曾在戶政事務所大發雷霆,似乎是因為遷葬需要一定親屬關係之內身分(不太確定是不是需要直系血親),且需要相關證明文件的緣故,而美子小姐沒有子嗣,也不太可能尚存戶籍文件,因而曾一度被戶政機關拒絕。

2023年10月7日 星期六

《安娜凱莉娜之修女傳》和作為幻痛的空缺


本文原刊載於2023年1月第829期《幼獅文藝》
「在棺材裡唱歌跳舞」專欄


在賈克·希維特(Jacques Rivette)改編自狄德羅(Denis Diderot)小說的1966年電影《安娜凱莉娜之修女傳》(La Religieuse)中(下稱《修女傳》),有一個可能是我這輩子看過最不凡的「剪輯」。說「剪輯」其實不太精確,更應該說是某種「敘事手段」,而且是「只有電影可以為之」的「敘事手段」,我暫且稱之為「作為幻痛的空缺」,而我很訝異它竟如此鮮為人知。

《修女傳》描繪少女蘇珊身為母親私生女,被貪婪、虛榮又懦弱的貴族父母視為孽障,在監禁、剝奪權利和情勒哄騙之下,遭迫入隱修院成為修女,並在修院與修院間經歷了一連串的磨難。這個「剪輯」發生在蘇珊第二次宣示之時。

蘇珊在片頭宣誓儀式中公開抵抗,導致儀式不了了之。得知身世後,她在母親以自身清譽和苦難要脅下徹底絕望,違逆己心答應被送至第二間隱修院,並遇見對她充滿同情的院長莫尼。宣示當天早晨,為蘇珊憂慮不已的莫尼來到其床前安慰她,院長出鏡後修女們緊接來到蘇珊房間為其換上俗世禮服;然後鐘聲敲響,剪到鐘聲迴盪的長廊定鏡,蘇珊母親彷彿受驚嚇的動物不知身處何處,跌撞地入鏡出鏡;然後院長入鏡,面容疲憊憂傷(院長不久後過世,開啟了蘇珊一連串的受虐),緩步自不同於蘇珊母親之方位出鏡,留下空蕩的長廊。下一顆鏡頭,已著修袍的蘇珊獨坐居室拿書發呆,修女敲門告知蘇珊接著的合唱課,蘇珊問她:自己是否真的宣示了?修女則回應「昨天,你是我們姊妹了。」蘇珊後來自述前一天的記憶完全空白。

換言之,蘇珊「宣示」的戲「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