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月26日 星期六

失禮的義務:論傅榆金馬獎得獎感言所引發之輿論


文/壁虎先生

本文寫於2018年11月21日,《我們的青春,在台灣》獲得金馬獎最佳紀錄片後

【不要怨傅榆,她只是讓金馬獎遲早要面對的問題,在現在發生】

「傅榆用這雙溫柔的眼睛,讓這些稍縱即逝的片刻一次次活在閃爍的微光之中,後世研究者若是在意識形態、專有名詞和道德評價中迷失方向,至少還能再次與當年的他們在電影中相遇。」

我沒想到對這段話的需要會發生的這麼趕,還是在金馬獎,而且是用在傅榆自己。

在台北電影節看完《我們的青春,在台灣》寫了連結這篇影評,那個時候還不知道《我們的青春,在台灣》會入圍金馬獎,甚至台北電影獎也還沒頒獎。至今《我們的青春,在台灣》也就在全世界放過三場,電影本身大概很多人都還沒看過,但現在在沒看過這部電影的前提下的關於這部電影的輿論已經大量淹沒各種社群媒體,影評有機會重登我就在這裡一字不改,作為一個參照點吧,如果不怕暴雷,或之後看了,可以點開來看看:


至於傅榆在金馬獎頒獎典禮的感言和之後引發的一連串輿論,我只想講一件事,這話是說給廣義覺得傅榆導演「不識大體」的人聽的,這也是我比較意外的,雖然仔細想想好像也沒什麼好意外。

覺得傅榆導演「不識大體」的一種聲音,大抵是覺得在金馬獎上的直言無異於會毀掉金馬獎這個平台,毀掉許多參與者的事業乃至生活,以及無數人多年的辛苦經營,金馬獎就是經過無數人許多年的努力,讓它從本來的國民黨政宣活動轉型,藉由其藝術權威,成為一個巨大的反抗力量和藝術賦權平台,甚至可能是所謂華語區最巨大的,它讓那些在中國會被消音的電影能發出聲音,支持那些孤立無緣的新舊藝術工作者不至於被這種或那種殘酷的客觀條件擊倒,若是沒了金馬獎,華語區可能再不會有一個這麼大的力量,金馬獎不只是很好,它是「被極度需要的」。講簡單,那些為金馬獎付出超過多年心血或覺得不捨的人,可能要眼睜睜看著它烏有,就是覺得傅榆沒有政治判斷,只在乎自己或很蠢。

這個漣漪的巨大不是開玩笑,已經很多粉紅在截圖誰在台下鼓掌,所有那些金馬獎坐在台下的人,不論你大牌到什麼程度,或只是一個不在幕前的藝術工作者,不論商業還是獨立,全部都可能在這天之後被象徵血洗,或可能成為被找碴的對象,范冰冰的事情大家都心有餘悸。至於在台上誰是被迫表態,誰是真心這麼覺得,誰想要保護什麼人,也只有當事人心裡最清楚,很多時候它其實是混在一起的,當事人自己可能也不一定那麼清楚。

但我最意外的是,大家居然意識不到,這件事「是必然要發生的」,傅榆今天只是讓金馬獎遲早要面對的問題,在現在發生而已。金馬獎既定位自己是「華語世界」的獎,也就會是華語世界意識形態的縮影,它因此必然要面對所有被按在這些「所謂華人」這個想像共同體頭上的意識形態,以及所有針對這個意識形態的異議。今天它只是反映了不再能支撐自身的大中華國族主義意識形態孤注一擲的擴張所造成的既有秩序的必然解體,它就像跑出懸崖的威利狼,牠不會馬上掉下去,甚至有可能會抵達另一邊,但牠必須用暴力來抵抗地心引力,這是牠意識形態的必然。

但大家不想要它發生,所以「大他者」必須不知情,檯面上維持現狀,能拖一天是一天,想說有個「默契」,有個「公約數」,哪些話「沒必要」在台上講,或最後乾脆說服自己相信它永遠都可以不用發生,所以它今天發生了,必定是有人讓它發生的。這其實是個一廂情願的誤會,意識形態有自己的生命,它自己會發生,「默契」具體是什麼其實也是回朔性的,是它被戳破的那一刻開始才會回朔性的存在。

就是因為它是意識形態的必然,今天不是傅榆,也遲早會有另一個人講,今年不發生,明年後年遲早也必然要發生。如果是《傘上:遍地開花》得獎,梁思眾導演在台上講了同樣重量的話,你也要跟他說他「不識大體」?還是傅榆看起來比較好欺負?《傘上》也還會出續集,也有可能哪個中國導演哪天自己會講,今天沒有包袱的人不是只有台灣人。

甚至如果是今天獎都還沒頒,中國當局就緊縮到,命令只要入圍的有像《我們的青春,在台灣》這樣的電影,或婁燁或誰選擇拍一個比《頤和園》更敏感的電影,就參加也不行,你要顧全大局,拒絕這些電影入圍嗎?那一刻金馬才是真的死了。

重點不是沒有傅榆它會不會發生,而是它一定會發生,當它發生的時候,你決定要怎麼面對,這是你踏進廣義金馬獎的遊戲的那一刻起就應該要有的覺悟,這就是命,這個命是極權按在「華語」這個想像共同體所有人頭上的,也是金馬獎自己按在自己頭上的。

我比較驚訝的是,這些話跟在八、九零年代叫大家不要上街搗亂的人講的話多像,這些上街的人大概會包括《幸福路上》的小琪,那幾天之後台灣人才第一次不用因為思想被處死,一年後台灣才第一次擁有言論自由。你現在不會去質疑那些人當時逞快到底是不是對的,還是「不識大體」,因為你已經看到結果了,但如果把你帶回當年你恐怕不一定會這麼想,因為你看不到結果。但看不到結果才是重點,你看不到結果,那就只剩下你覺得什麼事是對的,世界不會等你看到結果才告訴你什麼是對的,你得自己告訴自己。今天就只是那些原來只有少數人在承擔的事情,越來越多人都要承擔而已,是極權緊縮的結果。傅榆只是剛好站在那個節點上,就像小琪也站在那個節點上,太陽花的群眾站在那個節點上,你會覺得是傅榆要你承擔,是因為你現在還不想面對極權要你承擔的,所以你需要一個代罪羊,因為你所認知的象徵世界就要瓦解了,但放心,象徵世界一定會瓦解,我最意外的就是,大家不覺得自己的世界有一天會瓦解。

你跟我說台獨不該講,其實不該講的事情只會越來越多,這個不是你說了算,是極權說了算,它可以因為其他任何突發或必然事件進行緊縮,你必須清楚認知到,這個意識形態認為包容就是不對的,你什麼時候會去踩到別人紅線你不知道,那你自己的紅線是什麼。傅榆不是總統,她是拿攝影機的人,今天她在台上講的這是「藝術家表述」(artist's statement),你今天不准拍電影的人進行藝術家表述,你確定這是你要的電影獎?

其實傅榆導演在《我們的青春,在台灣》開宗明義就說了,自己不是旁觀者,自己就是參與者,而再也沒有比這次的金馬風波更太陽花的事情了,傅榆只是在做她一直在做的事情而已,講她一直在講的話,就像她的兩個同伴,在玩他們自己的遊戲,差別是,這次中國醒了,它可能決定要跟傅榆一起玩,而且要拉所有中國電影人一起玩,這是極權主義的本質。電影節、電影獎因為政治影響或甚至停辦都不是新鮮事,是在這種時候你才能最清楚知道它應該要是什麼。當你一巴掌拍在別人臉上叫別人謹言慎行的時候,你必須很清楚,不論你想保護誰,不論你覺得時機是不是成熟,這一巴掌是你拍的,不是別人要你拍的,而這一巴掌本身就是禁忌形成的一部分,不論你心裡想的是什麼。而傅榆的電影最寶貴的就是,它讓你知道你這一巴掌拍在什麼樣的人臉上,他會直勾勾地盯著你看,電影不就這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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