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陰暗的房間中睜開眼睛

原文刊載於2023年7月第835期《幼獅文藝》「在棺材裡唱歌跳舞」專欄

文／壁虎先生

一段時間以前，我看到了一個可能是我今年所看到的最哀傷而美麗的謎因，我覺得它以一種極其震懾地簡單，精準地捕捉到了一個被藝術震懾的經驗，而這個模板本身的簡單又震懾了我。由於這個謎因是關於《艾爾登法環》（Elden Ring）的米莉森（Millicent），所以請容我先簡單講述一下關於米莉森的故事：

玩家首先在遊戲中遇見米莉森，是在因半神瑪蓮妮亞（Malenia）在與拉塔恩（Radahn）將軍大戰中釋放的猩紅腐敗而滿目瘡痍的蓋利德（Caelid）區域 — — 一個耶羅尼米斯·波希（Hieronymus Bosch）式的地獄般的區域。米莉森的紅靈會入侵玩家的世界，並使出理論上只有瑪蓮妮亞才會的極其致命的水鳥亂舞刀法，然而當我們實際在一個破敗教堂的斷垣殘壁中見到米莉森的實體 — — 一位少了一條手臂，英俊而清秀年輕女孩 — — 並將受人之託取得的能夠抑制腥紅腐敗的金針交給米莉森讓她刺入身體之中，玩家才會意識到米莉森這段時間 — — 包括以紅靈身分入侵玩家時 — — 都因嚴重腐病而處在充滿夢魘的半夢半醒中，而當米莉森醒來，她發現她不記得關於自己過去的一切。她身上有的只有暫時被抑制的腐病，以及一種深深的渴望，她希望知道自己是誰，她覺得自己似乎和傳說中的瑪蓮妮亞有些關係，而不論那是什麼，那似乎是她的天命，她感謝玩家幫助她重新恢復意識，並向玩家表示自己即將啟程尋找那個天命。

我們能在之後的旅程中的不同地點再次遇見米莉森，阿特拉斯高原、巨人山頂、米凱拉聖樹，每次碰到她，都是在更加兇險的區域，孤身一人，而每次她似乎都更加堅定地相信，自己正在接近瑪蓮妮亞，而找到瑪蓮妮亞將能告訴她自己究竟是誰。旅程中玩家能選擇幫助米莉森（幫她取得義肢），而如果玩家需要，米莉森也會在戰場上助玩家一臂之力。

直到在米凱拉聖樹 — — 瑪蓮妮亞的藏身地 — — 玩家再次碰到米莉森，米莉森會告訴玩家她現在確信自己與瑪蓮妮亞有血脈關係，儘管不清楚親屬位階，米莉森說，她想將瑪蓮妮亞遺留在戰場上的尊嚴、那讓瑪蓮妮亞壓抑同樣的腐病的驕傲和意志，「還給」瑪蓮妮亞。我們並不清楚這是什麼意思，我們只知道，接下來米莉森會遭到四個米莉森的「姊妹」伏擊，而當初將我們引向米莉森的神秘法師告訴玩家，若我們協助擊殺米莉森，米莉森將含恨而逝，並將於瑪蓮妮亞「昇華」之同時（可能是指當瑪蓮妮亞真正成為腐敗女神之時）藉這份恨重生為「女武神」。

然而若玩家選擇幫助米莉森擊退「四姊妹」，玩家將在戰鬥過後發現負傷的米莉森跌坐於一旁，米莉森會告訴玩家，若非玩家的幫忙，她不可能擊退四姊妹。她會告訴玩家，自己已經將壓抑腐病的金針拔出，因為她不想「重生」為任何她不是的東西，她選擇讓自己作為「自己」而死去，米莉森感謝玩家讓她能作為自己而活，儘管只能在將死之時，希望玩家能讓她靜靜獨自死去，因為不希望自己死後成為的腐敗物傷害玩家，並要玩家轉告背後的指使者無論是誰，若要她作為不是她的東西而活，她寧願作為自己而腐敗為無。

這個謎因正是關於米莉森臨終前與玩家的對話，謎因的左上，是米莉森的截圖，以及她臨終時感謝玩家的話：「I feel as if I’ve been in your debt from beginning to end. Thank you. With your help, I was able to live as my own person, if only in passing.」謎因的右上，則是一個代表玩家角色、戴著拙拙頭盔的臉以及「…」的字，從透出的眼睛和臉型，我們能分辨出這是相當常見的謎因模板Wojak；然而真正的衝擊來自謎因的下半部分：那是穿著T恤和運動褲，手裡拿著手把的Wojak，一個人獨自坐在暗室沙發上，靜靜地看著前方。螢幕的一點光淺淺地透在Wojak的臉和沙發上，暗室中的陰影攀附在沙發旁的落地窗簾，沙發上的暗處還放著外套、啤酒和吃剩的薯片包裝。

經過成千上萬的轉傳與再詮釋，Wojak的臉早已存在無數可能更知名也更譁眾取寵的變體，然而這裡使用的是最原初的Wojak，沒有戲謔、惱羞、癡呆，就是「那個」臉，透過面無表情而勾起所有最深沉的表情，整個暗室中的畫面，因而充滿著靜謐、悲傷、深思和節制，不過更關鍵的是這個上下畫面組織，在一個日常的情境中所製造出的「突然清醒」之效果，就好像在夢中因深愛的親人死亡而正慟哭，卻突然在陰暗的房間臥室睜開眼睛，在無法動彈的乍醒暈眩中，試著從剛才的絕望恢復意識，卻依然被已消失不再的現實壓在胸口。

這才是真正被藝術重擊的瞬間，沒有呼天搶地的驚嘆，只有面無表情的深深沉默。

然而真正最令人悲傷（卻也是最美的），是米莉森說自己似乎從頭開始便受我們之恩，並感謝我們讓她能在臨終時能作為自己而活。我們的人生是如此平庸而可悲，我也從來不曾在真正意義上幫助過任何人，怎麼現在螢幕前，有一個人在告訴我，說因為我的幫助而讓她能夠作為自己而活？我只是在一個可悲無聊的下午拿著手把盯著螢幕，從來不曾去叩問自己究竟是誰，怎麼會有人以如此仁慈的口問和儀態，向我展示著我的行為其實可以充滿善和美？這太痛苦了……。

（文中迷因圖，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