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2月10日 星期六

2023金馬影展散記(二):每年影展總會有這樣一部影片——談《周處除三害》、《未來的衝擊-永恆的消逝》、《幽暗小徑的鬼》、《愛是一把槍》、《這個女人》、《衝三小劇場》

《這個女人》劇照


本篇於此和Medium同時發表

文/壁虎先生


《周處除三害》(The Pig, the Snake and the Pigeon),黃精甫,★★★(3/5)

當我在〈多力多滋人文主義:2020台灣劇情電影的一種傾向〉中提到今日台灣電影的「新社會寫實主義」,不曉得多少人覺得只是說說笑話。以一種非常不可思議的形式,黃精甫2023年的《周處除三害》不只是近年來第二部《錯誤的第一步》,甚至可能比蔡揚名的《錯誤的第一步》更《錯誤的第一步》。事實上,如果我們稍微想像一下,將電影中的武打場面簡化為七零年代末的樣子,用當時的構圖剪輯邏輯去重新調整一下拍攝角度,將片中的音軌降級化為當時的收音音質,再將如阮經天、王淨等演員換成梁修身、楊惠姍的那個型並同時回朔一下當年的服裝妝髮,將這部片丟到七零年代末八零年代初,它難道不幾乎正是一部完美的「台灣黑電影」傑作嗎?我甚至覺得,看到阮經天飾演的陳桂林在自願伏法時閃閃發光的眼睛,恐怕就連蔣經國本人看了都要感動落淚,恨不得親自頒個匾額給片中人物了吧,只差陳桂林的遺像和蔣經國頒予的匾額一同掛在獄中牆上,供獄友們追憶的鏡頭了。

這部以「2023最惡台灣電影」為宣傳號召的影片,實則在本質上幾乎是經過精緻化包裝的八零年代初「社會寫實主義」電影的借屍還魂,用尺度的喊價掩護一種超級道德保守主義的光榮回歸,證明人們心理其實並沒有那麼想要改變(訓導的鄉愁)。

一個較為可書的,是圍繞袁富華角色的、相當了無新意地糟糕的第一段與圍繞陳以文角色的、關於邪教組織的第二段的落差所造成的趣味(這個落差昆丁·塔倫提諾(Quentin Tarantino)在《追殺比爾》(Kill Bill)一二集便製造過,但塔倫提諾做得遠遠更加深刻,這段甚至也有一個學《追殺比爾》的爬出棺材的情節,只是黃精甫大概沒想到什麼合理的解釋,「反正他就是爬出來了」),尤其電影對第二段相對耐心的投注程度,儘管它最終還是以較為卡通化的人物作結。在這裡卡彈是一個真正良好的設計,但它的良好也是因為霎那間,似乎暫時停止了道德流向著必然訓導結尾的流通。而看完也著實有點令人失望地發現,不知道黃精甫說罪與罰是在罪與罰什麼(這曾是這部片的片名),兩害都被設定為真正的惡人,英雄殺惡人,光明磊落,沒有比這更「反」罪與罰的了,導演您說笑呢。

另外黃精甫很明顯毫無描繪女性角色(王淨、謝瓊煖)的一丁點能力,尤其謝瓊煖的角色理論上應該是整部片最有趣的人物,卻被拍得平庸無奇,甚至以她的身分卻不可思議地無能,不論是編劇或導演上都毫無敏感度。另外此片之前被錢人豪指控劇本抄襲,也實在不知道能說什麼。

2023金馬影展散記(一):不要期待世界末日拯救我們——談《五月雪》、《我的完美日常》與《世界末日又怎樣》

《世界末日又怎樣》劇照



文/壁虎先生

《我的完美日常》(Perfect Days),文溫德斯(Wim Wenders),★★★(3/5)

走出戲院時被巧遇的友人問到覺得片子如何,不禁以看到一半時,心中浮現的吐槽做總結的開頭:「這是一部拍得很好的BOSS廣告。」

我的意思是,當役所廣司飾演的清潔工,開著車準備再次上工,聽著Nina Simone的〈Feeling Good〉唱到高沆處,然後金黃色的日出透過車窗打在他泛淚含笑的眼睛裡,這個時候,難道不是只差一個BOSS的LOGO打在旁邊而已嗎——他每天在掃地歐巴桑的掃帚聲中醒來,然後有條不紊地替心愛的植栽們灑水、梳洗、把擺放整齊的鑰匙零錢照順序一一放入口袋,然後總會在家門口的自動販賣機買一瓶BOSS咖啡,然後聽六零年代嬉皮精選錄音帶?

而且是真的拍得很好(的廣告)啊!因而很難不對齊澤克(Slavoj Žižek)對安東尼奧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無限春光在險峰》(Zabriskie Point)的群交場景,乃至嬉皮革命的點評舊事重提:「儘管安東尼奧尼這場戲的本意,是對既存約束的超脫,我們可以輕易在某種公眾行銷中想像這顆鏡頭。」(1)

事實上這樣的情形已經是如此地日常,以至於提出近乎是多餘。

「但其實看到後來也就覺得說算了」,然而我試著繼續說下去,我的意思是,溫德斯不只是沒有意識而已,他是近乎壯烈地這麼做,如此「寧可把它拍成一個廣告」也要「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地如此地正大光明、不假思索地這麼做,實在也很難再只是吐槽,反倒也是有點感動了。

所以,儘管很遺憾我們不會知道役所廣司會怎麼去處理尿斗裡的口香糖(我本來是真的很期待,但電影幾乎完全抹去了任何污穢與嘔吐物的存在),也只有在一天年輕同事不請而辭的時候,難得看到日常工作量被打亂的主角些許抱怨的狀態,我們還真的就只有躺下來然後好好感受(已經去爪化的)老嬉皮的浪漫,用底片相機拍拍樹葉光線,並試著跟消費主義最低限度地、近乎悲壯地爭取「在精神勝利中感到平靜的可能」(因為除了精神勝利之外我們也已經一無所有)。

至少,老溫是真誠地在看待他的樹葉(不然難道要看《同學麥娜絲》嗎?——既然都要被殖民,至少讓我們選一個好一點的殖民者)。

樹葉的黑白夢境是真的拍得很好,彷彿另外有一個故事在說話。電影裡最好的第二配角(第一是樹葉)則是公園裡坐在役所廣司隔壁,一臉生無可戀地吃著午餐的辦公室小姐——啊!生無可戀的辦公室小姐!Just like me fr(笑哭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