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載於壁虎先生臉書專頁,2024.09.16)
在不同的機緣下,曾經先後看過林杰的劇情短片作品《隨筆》(2022)和《初春或晚冬》(2023),也曾在友人的Podcast上一起談到後者。友人看完《初春或晚冬》後曾美言「台灣洪常秀」,當然有些迷因性質,但實則所言不假。事實上初在《隨筆》中便可感知一二,當然後者又更加推進。或至少,對我個人而言,看完兩部片感覺比較應該是說「台灣終於有人在做洪常秀在做的事而且是真正做到一點了」。去年曾想過是否要把後者列入個人的2023年度台灣電影片單中,但後來想想還是壓下來想說,應該可以再更好一點。
但日前在「林杰電影作品個展」看到他的《原生小說》就很難有辦法壓下來不分享了,因為這真的有點太好看(甚至可能因為先前看過林杰拍的劇情短片而感到更加驚喜)。首先我沒有想到那天會看到一部紀錄片,再來這居然是一部如此流暢、簡潔、純粹,卻深刻、私人、舉重若輕、純粹而洗鍊的影片。在幾乎完美地不多不少的46分鐘篇幅中,林杰首先用仿小說的字卡,和姊姊與外甥女共同畫著藍色壁畫與黃色女孩背影開頭,訪談中姊姊提到小時候畫畫,前半段感覺似乎是在拍姊姊、外甥女、姊夫一家三口的日常故事;但後來影片開始拍攝林杰的母親,年輕的時候如何在宏廣卡通徹夜工作,同時提到一點父親,突然在談話中發現影片現在不只是紀錄到了林杰的母親而已,而是紀錄到了台灣九零年代一個現在已經不存在的東西,一種氣質,只屬於當時向前衝的尖端青壯年人,最快的描述就是楊德昌的《獨立時代》裡面倪淑君演的Molly,林杰的母親身上就散發這那種氣質,而這完全沒有因為帶過兩個孩子的時間與年紀洗鍊或現在的藍領階級工作而有絲毫改變(我後來走出來問林杰跟上網查才知道宏廣卡通是什麼東西,曾經是「全世界最大」的動畫代工公司,業主包括Hanna-Barbera跟迪士尼,創辦人是王童導演的弟弟王中元)。
但這還不是紀錄片的重點,或更正確地說才正要進入紀錄片的核心,是原來林杰的父親在林杰年幼時就不告而別離家出走了(過程牽涉到教會、孤獨的精神迷失),甚至後來還另外組成了家庭結婚,而如今長大成人的林杰正要去找他。林杰父親是個會寫小說、陷入情緒裡時會窩在房間裡彈悶吉他的警察,所以當談到父親當年的離家出走時,母親曾尷尬言道「難道我要找警察去找警察嗎?」
是在這裡林杰開頭的「小說體」在視覺上跟敘事上發揮了雙重作用:首先延續開頭中文小說直行閱讀式的字卡,電影的左右兩側始終留著兩條黑邊,這兩排黑邊一直默默地上著刻意以小說印刷字體與完整標點符號呈現的字幕,但也正因此它促成了電影最感人的一顆鏡頭:林杰跟在母親背後默默拍著母親在晨間河畔步道晨跑的背影,畫外音則是姊姊在訪談中提到當時母親如何在父親離家出走時曾對著孩子說出有點傷人的話,當年的姊姊也因此用有點傷人的話回擊母親。這裡並置在母親旁邊的黑邊上的文字便卸下了它作為字幕的偽裝而成為影像的一部份:我們在閱讀著影像,母親的背影與作為重擔與輕縷般飄盪記憶的帶著文字的黑邊將之夾於其中的合而為一的影像,被框住但仍然繼續前進的影像;再來則是,這大概是我近期看到的紀錄片導演將自己帶入關於自己的私人電影片中的各種嘗試裡,最好也最自然的一個案例:在與多年未見的父親碰面的前後,透過描述山中車行與回程車上搖搖晃晃的(第三人稱)自己的文字被黑色字卡切入影像之中,我們便能在被字卡「間斷」聲影的時間中,透過間接描述景物與「他」(導演)的文字,讀出所有我們(觀眾)需要且(紀錄片導演)不需要影像化與聲音化(甚至沒有也不需要寫出)的所有情感(或無情感),導演沒有躲起來,他透過文字與黑切實地自拍著。這甚至也成就了另一個影片舉重若輕但非常俐落而精準的橋段:林杰與母親正面對話,談到教會裡的兄弟姊妹安慰年幼的不要難過,影像從母親的特寫剪到疑似片中唯一導演自己失焦於陽台前的剪影,原先站在影片側旁的黑邊慢慢長大直到劃過銀幕,「小說文字」因而從原先的邊旁佔據到主中位,林杰告訴母親,不明白這些人為何從未詢問過他,卻先假設他正在難過,後來多次騙母親去教會,其實都是在教會隔壁的7-11偷看漫畫直到回家。這0.1%的《親愛媽咪》(Mommy)以一種如此渾然天成的方式掠過影片收袱起一個情感然後毫無猶豫與任何渲染地離開讓影片繼續,沒有雜念。然後這全部都還不包含一件事實:電影從一開始就使用「仿小說體」,起因便是父親就是寫小說的,影片中引用了一些父親小說的段落。然而影片不只是這件事情的自然延伸,本身既又成立自己使用它的理由,這便是影片對父子的回應。
母親為了帶年幼的自己辭了(應該是宏廣的高薪)工作;父親陷入憂鬱,精神困境離家;母親多年後為女兒的信中文字所動;所有這些令人印象深刻的事情都以最樸實的方式敘述,沒有配樂,沒有影像渲染。
也是從這裡回頭過來看整部影片的(影像與)敘事結構才會發現它是如此自然而巧製地交相密實:電影從姊姊與她的女兒作畫,到姊姊和導演自己作為作畫母親的孩子;到母親與父親時,母親對當年自己與父親的描述,與姊姊與姊夫產生了爭執形成了雙線敘事,面對父親後用母親與自己收段,再回到與「象徵母親」的藍色牆面旁一家人的烤肉收尾,46分鐘,完美地不多不少。
如果不是看到片尾,盲看到最後,根本不會想到這是林杰在2019年「桃園城市紀錄片徵選暨培訓」工作坊的成果作品。這部電影比每年半數的金穗獎紀錄片,跟每年半數入圍新北市紀錄片獎的作品還要好看(事實上反過來說,這才是我看金穗獎紀錄片時,我覺得應該要看到的東西)。但我看完甚至沒有因為它當年除了桃園的成果展外居然沒有入選任何東西而生氣,因為電影太好看看完心情很好,而且林杰拍完發現沒什麼人理,(居然)才去念電影,還開始拍那麼有趣的劇情短片(而且也都沒人理)。和這部片共同放映的《下午》(After A Sentimental Noon)(2021)也是一部非常有趣的影片(跟《隨筆》、《初春或晚冬》手法上幾乎可以說是同一個系列),就拍一個幽微的感覺,用一個簡樸而幽默但又對電影的夢性細緻敏感的方式,也已經開始出現後來常用女主角許維婕。
但重點還是,《原生小說》居然可以在一開始就以如此純粹樸素的方式,達到一些老練的紀錄片導演可能需要非常非常多的嘗試時間跟作品(甚至形式手段)才有可能至少逼近的東西;以及看《原生小說》居然可以感覺得到那些後來被保留在完全不同文體裡面的東西在這裡就已經被注視。某種程度上也更有辦法理解為什麼林杰後來的短片有辦法去讓一些「洪常秀式」的片刻浮現(印象最深刻的大概就是:《初春或晚冬》中男子的重復跑步、《隨筆》中的夜橋禱告和夜燈路邊一個人的語音信箱試鏡哼歌)。
有些人就是,你會覺得他去拍任何東西都沒差,你都會想看,然後你甚至也會希望他未來去拍任何他想拍的東西,然後如果你有機會看到,你會感覺是一種福氣,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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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看完《原生小說》本身當下,也直覺地很讓我想到另一部近年同樣非常素樸、但同時田野跟敘事梳理能力亦皆極強,亦去蕪存菁、沒有浮誇形式操作的紀錄片,林宇嬋的《沒有名字的理容院》(去年有列入我個人的〈2023年度台灣電影選〉),氣質最相近。考古了一下居然也是「桃園城市紀錄片」工作坊2017年出來的作品(的繼續延伸的版本);還赫然發現《百夜縫生》的共同導演之一薛若儀還是跟林杰同一屆「桃園城市紀錄片」工作坊的學員(也被我列入〈2023年度台灣電影選〉)。我以前其實不太會做考古,現在開始會(偶爾)做了,才發現原來很多東西還真的都是有關連的,還有譜可循,也是一個意外的發現(i.e. 我剛剛才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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