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驗屍官》裡的無名女屍。(horrormoviesgr@flickr, CC BY 2.0) |
(本文包含《驗屍官》的所有雷點,閱讀請自行斟酌)
《驗屍官》(The Autopsy of Jane Doe)講述一個關於無名女屍的故事。一起滅門血案發生,除了該家人的屍體現場還多了一具毫無來歷的無名女屍,焦頭爛額的警長為了盡早有個交代,希望老驗屍官連夜查出死因。心疼驗屍官父親的孝順助手兒子拋下了跟女友原本的約會幫父親趕工,並承諾女友晚上再來找他時一定會收工陪伴。在一個偵探式的考察中兩人在女屍身上發現一個接一個違反邏輯的事實(死亡時間的不一致、沒有外傷的臟器刀傷...),以及像《沉默的羔羊》(The Silence of the Lambs)的天蛾那樣被塞入屍體中的非比尋常的符號性異物。隨著停屍間的氛圍漸漸顯得不對勁,一直待在暗處的邪惡逐漸揭露自身...。
就像恐怖片一個長久以來的傳統,其真正的命題通常是關於主人翁的道德焦慮,而不論是邪靈、吸血鬼、殭屍或怪物通常都只是主人翁道德焦慮的實體外化。《驗屍官》的道德焦慮是相當清楚的:兒子想要和女友搬走/不願意繼續繼承家業繼續驗屍工作,但心疼父親所以說不出口(女友對此顯得不以為然);父親因為妻子的死(似乎是自殺)而對兒子有愧疚感。整個故事基本上都圍繞在這樣的愧疚感(尤其是兒子的愧疚感)上鋪展,至於隨著女屍而來的邪惡力量不過只是承擔實現這一愧疚感實體化責任的中介體:邪靈異像導致最後父親誤殺女友只是這一愧疚感的外化,潛意識裡父親不甘被拋棄之兒子的愧疚/父親之憤怒的外化。父親被邪靈侵入的身體痛苦,乃至最後犧牲自己也只是父親對其愧疚感的救贖。
然而到了電影的高潮,在兩人終於艱辛完成找出女屍死因的工作時另一個主題也被揭露了:也就是中世紀獵巫受害者的憤怒。原來女屍其實是中世紀獵巫的受害者,而根據老驗屍官的理論:或許正是對無辜者的不正當儀式反而賦予了受害者超自然的力量;或直接用老驗屍官的說法:或許正是那些對獵巫受害者的儀式,反而製造出了他們所害怕的女巫。借用齊澤克(Slavoj Žižek)的說法,這即是「活死人的回歸」。死人之所以不願意死去,是由於在象徵秩序(Symbolic Order)中沒有獲得適當的位置,沒有獲得適當的安葬,是為了討取他們的象徵債務。在《驗屍官》中出現的正是這樣的情形:正是透過不適當的儀式,受害者(女屍)獲得了摧毀象徵秩序的力量。而除非獲得適當安葬(或者說,轉型正義),不然活死人只會繼續回歸,像陰魂糾纏著我們。(註1)這也是為什麼老驗屍官最後會向女屍表示希望能「承受她的痛苦」,但由結果來看,這顯然遠遠不夠。布萊恩·考克斯(Brian Cox)(左)和艾米爾·荷許(Emile Hirsch)(右),能看到布萊恩·考克斯總是相當令人高興。(翻攝自Rotten Tomatoes) |
順帶一提地我們也因此想到了庫柏力克(Stanley Kubrick)的《鬼店》(The Shining):老驗屍官有一隻貓叫「史丹利」;驗屍官家地下走廊裝潢的紅綠復古配色,以及空走廊的推鏡無疑是取經自《鬼店》;電影中也有一座關鍵的電梯;都關於家庭內的張力;都有斧頭、都被用來劈門、並且都被男主人(在這裡是老驗屍官)用來砍殺了突入宅邸的外人(在《鬼店》是Hallorann、在這裡是兒子女友);並且兩部片都講述了轉型正義的暗母題(在《鬼店》是對原住民的屠殺,在這裡是中世紀獵巫屠殺)。
《驗屍官》海報(左)、《停屍姦》海報(右)。(翻攝自IMDb) |
然而回到本片,我們是否因此就應當將《驗屍官》理解為一個披著恐怖片外衣的、女性主義式的對轉型正義的呼求呢?這顯然是很有問題的,最明顯的問題似乎是:儘管《驗屍官》最後的訊息是關於厭女屠殺的轉型正義,然而它開宗明義就是一部以「豔屍」為賣點的電影,不約而同地今年才有另一部以「豔屍」為賣點的恐怖片在台灣院線上映──《停屍姦》(The Corpse of Anna Fritz),借用齊澤克「內建踰越」(inherent transgression)的概念(註2),這兩部看似完全方向相反的電影實際上在這個層次上是十分相似的:《停屍姦》是一部在各種層面上都相當孬種的電影,但倒不只是由於電影不敢真正探討「戀物/戀屍」而退回某種過於陳腔濫調的女性復仇故事,而正是在於其對豔屍之意淫的反射性拒斥這件事本身就是構成了這種意淫的內在條件這件事上(也就是說,正是由於在《停屍姦》最後三個男人都獲得了嚴厲的懲罰,所以我們才能安心地意淫女體這件事),在這個意義上《驗屍官》更把它推到厭女獵巫的格局(註3),而跟《停屍姦》相反,我們甚至看不到對「豔屍」的任何意淫的成分在電影中,然而與其說是電影中驗屍官的專業道德或電影主題的嚴肅,拉回作為消費商品的《驗屍官》,反而正是由於這樣嚴肅的態度我們才能安心地沉浸在各種宣傳廣告對「豔屍」的意淫幻想中,這種意淫甚至不應待只是單純理解為對女體的性的意淫,它實際上還包括了對美艷女人(的屍體)的恐懼──一個既吸引人卻又潛在毀滅性力量的女人(屍體)的這一個男性幻想。
也因此更重要的是它甚至可以說是某種男性幻想之「致命女郎」(femme fatale)的最終形式,「具有毀滅性力量的屍體」的這一形式,它甚至已經不需要是活的女人,或者應該說,就是因為已經徹底的客體化所以字面上真實地變成了客體,但也因此她的力量遠比活的女人還更加強大。或許會有一個疑問:在《驗屍官》中女屍根本就沒有(像通常的致命女郎那樣)對主人翁有任何的性吸引或勾引,然而這裡就不能忽視電影中女友跟女屍事實上是一體兩面的這個雙重性事實。在電影中正是在女友死了之後,女屍漸漸「修復」自身而越來越像個活的女人,女屍更因此直接在這個時刻真正在象徵上取代了原先的女友成為了打擊男主人翁男性身分認同的化身並直接要求其父親死去,女友/女屍導致的主人翁的身分認同的最終崩解(主人翁最終的死亡──目睹也成為活死人的父親向其討取象徵債務),以及他們甚至直接具體化的兩個致命女郎的面向(必須因為其性吸引在最終受到道德之怒懲罰的女人──女友/死後陰魂不散地作為毀滅性力量之化身的女人──女屍),也真正讓她(們)成為了一般意義上的致命女郎。也因此《驗屍官》最終掉入了致命女郎的這個男性幻想中,與它的厭女轉型正義主題宣稱要抵抗的在這個意義上最終完全相反。
註1:Žižek, Slavoj. 1992. Looking awry: an introduction to Jacques Lacan through popular culture.
註2:Žižek, Slavoj. 2000. The Art of the Ridiculous Sublime: On David Lynch’s Lost Highway.
註3:其實說到厭女獵巫,拉斯·馮·提爾(Lars von Trier)的《撒旦的情與慾》(Antichrist)早已做過更具啟發性的激進闡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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