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6月29日 星期四

《神力女超人》道德完人的鄉愁

《神力女超人》中的黛安娜,蓋兒·賈朵特(Gal Gadot)飾演。(翻攝自IMD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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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包含《神力女超人》的所有雷點,閱讀請自行斟酌)

  在Wisecrack最新討論《陰屍路》(The Walking Dead)的影像論文〈The Walking Dead: Why Do We Love the Zombie Apocalypse?〉中(註1),作者試圖論述如《陰屍路》這樣的末世故事如何在二十一世紀初受到大家的歡迎。影片指出,這些末世幻想更應該被視為是透過末世包裝的烏托邦故事,儘管六、七零年代大眾對烏托邦故事如《傑森一家》(The Jetsons)或《星艦迷航記》(Star Trek)電視影集的喜好逐漸衰落,對烏托邦的想妄其實從未離去,只是隨著冷戰大時代的結束,隨著我們進入一個身分更加破碎詭譎、失根無力的時代,對烏托邦的美好想像被轉化進反烏托邦故事當中,顯然想像世界的毀滅,遠比想像現今資本主義政治秩序和其中人們的無能為力的終結更為容易。其中的關鍵,正在於重新開始,一種對自主性、道德完整性和有意義的勞動和政治參與的鄉愁。

  借用這個概念,像《神力女超人》(Wonder Woman)這樣的英雄故事在此時此刻的大受歡迎也變得容易理解。事實上,《神力女超人》所編織出的英雄傳奇,正是這種「反烏托邦中的烏托邦」鄉愁的另一種典範。


  觀看《神力女超人》最大的享受,便在於看著初來乍到二十世紀初倫敦的黛安娜,如何透過童稚般的提問暴露俗人生活秩序的荒謬,史提夫(Steve Trevor)又如何得在最短的時間內掩飾俗人的尷尬,向神女解釋本質空洞的凡塵俗事如何在俗人的庸常生活中支配著俗人生活運作和俗人的命運。僅僅透過幾個關於婚姻的簡單本質問題,幾場喜劇性的試衣段落,「我不能呼吸」、「穿這個要怎麼戰鬥」,黛安娜不費吹灰之力切進父權結構,甚至連爭取女性投票權之階段性目標的呼聲都顯得令人手腳侷促,而《神力女超人》很聰明地看到了它的喜劇性。

英軍飛官史提夫,克里斯·潘恩(Chris Pine)飾。史提夫對黛安娜的反應是整部電影最精彩的部分之一。(翻攝自IMDB)

  片中最精采的部分無非是天真的神女如何不可置信地質問戰爭的本質、官僚秩序的昏庸荒謬以及生為俗人的挫折感。在影片或許是最為成功、最震懾人心的段落,神女在戰壕中直面逼出史帝夫等俗人的精神挫敗,一個晃眼間,攀上了俗人無法攀上的戰壕上之死亡之地,在一個真正英雄般的時刻成為超人。

  而它之所以能賦予觀眾這麼強大的後座力,正是黛安娜體現了如今早已被視為不可能的事:成為一個道德完人。一個有自主性、道德完整性並且能對政治現實產生有意義、有形影響的個體,這對當代俗人而言無疑等同於神話。它不只重新復活了克里斯多福·李維(Christopher Reeve)的《超人》(Superman)時代精神(黛安娜在暗巷中替史提夫擋子彈的段落便是直接取自該片),折射出的更是史提夫乃至和史提夫一樣的俗人觀眾們,與自己深鎖櫃中的精神想妄的元現代主義(Metamodernism)式對話,就像史提夫對黛安娜的質疑,我們其實一直默默在進行著俗人與超人的對話。

跟隨神女出生入死的敢死隊。(翻攝自IMDB)

  事實上片中烏托邦般的天堂島和末世浩劫的一戰戰場,一個「天國與地獄」的集合,正觸碰了這種反烏托邦幻想的精隨。那個隨著黛安娜出生入死的,集結了美洲原住民、混合各種阿拉伯人形象、夢想成為演員的傑出間諜、為創傷症候群所苦的魯蛇狙擊手和英軍間諜飛官的敢死隊(儘管仍得動用老舊的刻板印象),不也正像《陰屍路》的那群末世倖存者,在庸常時代中成為殭屍,在殭屍末世成為人;在帝國、父權統御的秩序中作為被殖民者,在帝國毀滅、父權秩序反噬自身的災難中成為戰士;甚至黛安娜若沒有參與一戰,沒有碰到史提夫,在天堂島上可能也終究只會是個沒有面目的亞馬遜女戰士,在這個意義下,一戰無疑等同於黛安娜在天堂島上壓抑日常的重設起點,黛安娜的末世烏托邦,這也是為什麼電影不直接從史提夫墜機,而要從黛安娜在天堂島上的社會位置和有志難伸說起,方便了我們投射自身的挫折和幻想。

  不難發現《神力女超人》和漫威(Marvel)的《美國隊長》(Captain America: The First Avenger)有著相當的相似性(並且《神力女超人》的漫畫原初設定也是在二戰)。只是史提夫·羅傑斯(Steven Rogers)的character arc是直到他被丟入與他不合時宜的當代時空中才開始完滿的(在這個意義上《美國隊長》比較像是《神力女超人》的天堂島第一幕),這也是為什麼到了《復仇者聯盟》(The Avengers)、《美國隊長2:酷寒戰士》(Captain America: The Winter Soldier)他的電影人氣才翻倍暴增。美國隊長來到新時代變成政府體制的反叛者,如同黛安娜從天堂島來到一戰成為戰場上的異數與精神指標,體現的都是我們對那個或許曾經真能產生道德完人的大英雄時代的鄉愁。

派屈克爵士(Sir Patrick),或者,阿瑞斯,大衛·休利斯飾。(翻攝自IMDB)

  不過《神力女超人》的第三幕無疑稀釋了它的鄉愁精準度,即便我們都喜愛大衛·休利斯(David Thewlis),他如死神鬼魅般的存在,甚至像惡魔般漂浮在空中也相當酷,但他以戰神的鎧甲真身與神女進行的天地殊死戰以及最後黛安娜關於愛的力量的教訓無疑使電影的核心失軸跑調(雖然略翻漫畫便不難想像DC不太可能會放過讓阿瑞斯(Ares)在DC宇宙某個時刻真正上場的機會,但竟然在電影最後一幕就出現而且是以如此缺乏創意的方式仍頗出乎意料)。

  至於這種英雄鄉愁的反面、它的危險和它的神力之狂歡所遮掩的,不禁令人想到泰瑞·吉蘭(Terry Gilliam)對《辛德勒的名單》(Schindler's List)的批評(註2) :「史蒂芬·史匹柏(Steven Spielberg)的電影總是答案,而且他們通常不是聰明的答案。」「好萊塢總是給我們答案,把事物打一個美麗的結,給予你答案,儘管答案是愚蠢的,你回家便不需再為此感到煩心。」吉蘭並引用了《大開眼戒》(Eyes Wide Shut)的共同編劇費德瑞克·拉斐爾(Frederic Raphael)在與史丹利·庫柏力克(Stanley Kubrick)對談時提到《辛德勒的名單》(Schindler's List)是對大屠殺良好再現的段落,而庫柏力克的回應是:

那(《辛德勒的名單》)是關於大屠殺嗎?那是關於成功,不是嗎?大屠殺是關於六百萬人被殺害,《辛德勒的名單》是關於六百個人沒被殺害,還有問題嗎?(註3)

  「《辛德勒的名單》是關於成功,大屠殺是關於文明失敗。」吉蘭總結。

註1:Wisecrack, 〈The Walking Dead: Why Do We Love the Zombie Apocalypse?〉

註2:泰瑞·吉蘭在訪談中提到庫柏力克和史匹柏的差異

註3:Frederic Raphael, 1999. Eyes Wide Open: A Memoir of Stanley Kubri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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