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7日 星期二

《異裂》結尾的訊息:我們必須重新政治化我們的症狀

奈.沙馬蘭的《異裂》和黑澤清的《散步的侵略者》或許正是當代的《失嬰記》(Rosemary's Baby),它哭求著的是,我們面對資本主義現實主義的「無名的問題」,急迫地需要一種新的可能,一種新的政治語言,這是玻璃先生的信念,奈.沙馬蘭的信念。(圖/IMDB)

原文刊載於《關鍵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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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片重溫】《異裂》結尾的訊息:我們必須重新政治化我們的症狀(下):

「在錯誤的生活中,沒有正確的生活。」(Wrong life cannot be lived rightly.)阿多諾(Theodor W. Adorno)在《最低限度的道德:對受損的生命之思索》(Minima Moralia: Reflections From Damaged Life)中如此寫道【註1】。

我想再也沒有比這句話更能精準捕捉《異裂》(Glass)中的玻璃先生(Mr. Glass)的呼求了。《異裂》是一部傑作中的傑作,而我們再度缺乏有意義的語言去指認它。【註2】作為一部最謙虛的英雄電影,奈.沙馬蘭(M. Night Shyamalan)做到了那些最偉大的電影都應該做到的,賦予他們的角色應有的道德肅穆與尊嚴。

在2000年的《驚心動魄》(Unbreakable)中,布魯斯.威利(Bruce Willis)飾演大衛.鄧恩(David Dunn),一個抑鬱(melancholy)的足球場保全,一個曾經對足球員未來有所想望的,如今他自己的鬼魂 (ghost of his former self)。他的抑鬱是可能性的喪失,是「總還會有不止如此的什麼」的提問能力本身的喪失,他的消極平衡被一場火車意外震動,連同他童年在泳池被霸凌的創傷,他平庸的生活和低社經地位的勞動,爆發出一個黑洞,一個持續籠罩的陰鬱色調。他的抑鬱是他不再能夠找到勞動與生之意義的尊嚴,他發現自己被永遠按在那個童年的泳池裡。

2016年《分裂》(Split)中的凱文(Kevin Wendell Crumb)和他的23個人格是另一個被囚禁的幽魂,被禁錮在流逝的永遠無法完成的不同可能性之中,被禁錮在童年母親長期施暴的創傷裡。這個禁錮實體化為動物園地下室不見天日的蒸氣管線,從動物園管理員/動物的矛盾現實主義(realism)中掙扎出去捕捉到「光」(light)的肉體化的意志,「邪軍」(The Horde)信仰中的「野獸」(The Beast)的降臨。

而還有誰比成骨不全症(Osteogenesis Imperfecta)的伊萊亞.普萊斯(Elijah Price),他的現實被體驗為無法穿透的、讓他支離破碎的一切,更了解精神磨難為何物?這是奈.沙馬蘭的超級英雄,被禁錮在痛苦中的幽魂,一個私刑者、一個野獸和一個恐怖分子。


任何的暴力都是一個象徵困局的「行動化」(acting out),而終於將三個角色集合在一起的《異裂》被獻給玻璃先生,正預示一個革命,那個邪軍在電影片頭耳語著終究不會降臨的革命。

《異裂》是一個甦醒的召喚,一個政治宣言,就像《雙峰:回歸》(Twin Peaks: The Return)透過道吉(Dougie)的沉睡哭求人們從他們的日日愚行中甦醒,它不只是首輓歌。它向著我們呼求一個新的可能,一個新的現實(reality),那個在《人類之子》(Children of Men)中無法誕生的現實。如果《人類之子》的絕望向著我們提問:「文化能夠在新事物的匱乏中存續多久?如果年輕者無法再製造令人驚奇的事物會發生什麼事?」【註3】,玻璃先生的回答是:我們必須重新政治化我們的症狀。

這是馬克.費雪(Mark Fisher)所說的「資本主義現實主義」(Capitalist Realism)【註4】:當資本主義成為唯一的「現實」(reality),以至於向現實本身進行提問成為不可能,我們的精神症狀的政治化被「除權棄絕」(foreclosure)【註5】。

「超人」正是向著現實主義的提問,「超」就是現實中的「過剩」(excess),語言中的「過剩」。這正是莎拉.保羅森(Sarah Paulson)飾演的艾莉.史特普醫師(Dr. Ellie Staple)所要處裡的:將超人的「精神病」(psychosis)和「精神官能症」(neurosis)私人化、化學失調化,將超人的「超」除權棄絕。

這是為什麼奈.沙馬蘭將《異裂》的核心呈現為一個在精神機構中的「語言的鬥爭」,史特普試圖說服三位「超人」他們只是凡人:語言就是現實的邊界。在史特普近乎勝利的戰役中,痛苦被凝結為派翠西亞(Patricia)(凱文的其中一個人格)哭著向普萊斯的提問:「萬一他只是生病了呢?」(What if he is just unwell?)

《異裂》的鬥爭因此是意識形態的、是政治的,這個鬥爭向著我們,要脅著要將我們的精神磨難去政治化。

當大衛.鄧恩的兒子喬瑟夫.鄧恩(Joseph Dunn)(由《驚心動魄》中同一位小男孩史班瑟.崔特.克拉克(Spencer Treat Clark)飾演)在漫畫店反派區驚訝地發現《呢喃俠》(Whisper Man)【註6】漫畫時,他只意識到這是一個凱文父親身分的線索,凱文誕生於普萊斯恐怖行動的悲劇中。他所沒有意識到的是,它正暗示著電影真正的「反派」史特普,她正是《異裂》中的「呢喃俠」。

這個「呢喃俠」,史特普和她背後的神秘組織,這群西裝禮服、在高級餐廳集會中停止時間的「政治」菁英,電影很明智地只在最後用極短的篇幅模糊地描述他們,它遊戲性地指涉漫畫典型中陰謀論式的全控組織,或《X戰警》(X-Men)系列中反「變種人」的人類種族主義組織,然而它兩者皆非。他們被幽為地與電影中的新自由主義(neoliberalism)象徵大阪塔(Osaka Tower)產生連結,正暗示一個更深刻的當代困局。

所以誰在抹去超人?史特普是「呢喃俠」不正暗示史特普可能是一位「超人」?電影中的「超人」是這三個主人翁在精神磨難中覺醒後,回朔性地成為其本來所是的。若每個人都可能「回朔性地」成為超人,這個神秘組織又有多少人是超人或只是沒有「覺醒」?

因此奈.沙馬蘭呈現給我們的是一個這樣的世界:一個「超人屠殺超人」的世界,或者勿寧說,可能覺醒者抹去其他覺醒者的覺醒,乃至抹去自己覺醒之可能的世界。史特普說他們不選正邪,甚至本來要放過大衛,但當大衛與邪軍衝突時,便不得不介入,以「防止情勢升高」。他們試圖抹去的,正是世界症狀的行動化。「呢喃俠」是資本主義現實主義實體化的意志,「呢喃俠」具象化的,就是現實本身的邊界。

也因此他們也能與超人漫畫(甚至超人電影、好萊塢)並存(甚至可能是這些漫畫的最積極的投資者)。世界真相(「超人」真正存在)的保持秘密,不是焚書坑儒的老劇碼,而是享樂主義式的文化工業生產:真實的鬥爭被淹沒在好萊塢的數位的飛天遁地影像中,架空於去政治化的奇幻冒險。

這正是《驚心動魄》普萊斯將藝廊的顧客趕出去時所感到的不齒的。晚期資本主義(late capitalism)的主體是一個「思覺失調」(Schizophrenia)、能指鏈斷裂的主體,他不再具有歷史同一性,它被商品價值滲透,像「玻璃」一樣破碎成無法連結彼此的孤立的能指(signifer)。【註7】

因此電影最終普萊斯讓「真」「相」(真實影像)流出,其實也是電影在反身質問自己,這樣的「真相」如何可能不會馬上被氾濫的數位影像給吞沒?成為一個無關緊要的奇譚或惡作劇?或只會觸發如電影片頭那兩位混混的廉價「行動化」,成為一種享樂主義刺激?

這部攝製於好萊塢體系,被宣傳為另一部令人麻木的商品的電影,又如何可能給予我們真正的政治訊息?奈.沙馬蘭的回答很簡單:他對電影(cinema)依然有堅定不移的信念。

當然等在現實邊界的還有赤裸的暴力:當凱文中彈後奄奄一息地倒在凱西(Casey Cooke)懷中,電影最令人心碎的一幕,這個聖母殤子圖,令人想起大衛.林區(David Lynch)《象人》(The Elephant Man)中梅里克(John Merrick)的臨終時刻,梅里克仰望星際,並見到了自己的母親,母親告訴他他就像星辰一樣不會死亡,彷彿是在說:「沒關係,苦難都過去了。」

而凱文的哭求難道不正是梅里克的哭求?「我不是一個怪物,我是一個人!」凱西在凱文臨終時取代了凱文母親的創傷影像,讓自己成為凱文仰望的回應,我們再度聽到《分裂》片尾那段精神洗滌的抑鬱旋律,凱文終於向著光死去。凱西因此不該只被廉價地理解為某種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的患者。不!凱西不只是同情式地報恩(凱文讓她覺醒並反抗長期性侵她的家人)。不!她是一個政治行動者,她對凱文的拯救是一個政治行動,是因為她有信念。

然後是電影最令人震驚的一幕,大衛.鄧恩的「超人之死」,沒有大場面的奇觀修飾,它貧瘠、單調、清晰而駭人,這是奈.沙馬蘭最政治的影像:你可曾在好萊塢電影中見過一位超級英雄,是被鎮暴警察淹死的,在路邊的小水坑裡?

大衛臨死之際,史特普叫大衛握住她的手,讓他看見真相,她問大衛:「我是否真的說服你,你是一個平凡人?」這是大他者(Other)的焦慮,現實被震動了,它不能只是殺死大衛,它必須確認自身是否仍是唯一的意識形態可能,她的矛盾是:為了要自答,它必須問出她已經知道答案的問題。

最後是玻璃先生,他的聲音在肉身死去後繼續存活,成為旁白,成為一個政治挑戰,配樂在隆隆聲中持續爬升,悲愴但無所畏懼,這時鏡頭出現了那個象徵新自由主義的大阪塔,塔上太陽能板翻面,一列新的列車進站。玻璃先生沒有如他所言炸掉大阪塔,但大阪塔已經在象徵上被炸毀,現實中開出了一個「真實域」(real)的洞。【註8】

喬瑟夫、凱西和普萊斯的母親坐在車站,那個近20年前一切的起點,他們不再只是家屬或是受害者,他們是新世界的行動者,看著人們的智能手機和車站銀幕出現他們「家人」的影像,大阪塔的報導被超人的影像中斷了。他們握住彼此的手,在此刻作為新生信念團結,普萊斯的母親說:「這是宇宙真相被揭露的時刻」,關於正邪英雄的虛假對立在此刻被融化了,《異裂》的「起源故事」(Origin Story)關於政治覺醒。

這不是一個反科學主義的胡言亂語,《分裂》中貝蒂.芭克利(Betty Buckley)飾演的精神醫師,仍試圖幫凱文找回光,然而當它與資本主義現實主義共構出一個無法穿透的現實,她缺乏的正是一種政治的語言,這是為何她終究無能亦不明其所以。

這不是一個天方夜譚,而且我們早就已經做過了:在第二波女性主義(Second-wave feminism),在貝蒂.傅瑞丹(Betty Friedan)面對那個「無名的問題」(Problem That Has No Name)時。【註9】《異裂》的天才之處,正在於透過「超人」的「超」,反向直指「現實」對「人」的定義的錯誤,直指英雄們的「無名的問題」。

當普萊斯的母親意識到「這是宇宙真相被揭露的時刻」,我們見到一連串的閃回:年幼的普萊斯收到母親給他的第一本漫畫,鄧恩示意兒子保守秘密,凱西見證彎曲鐵欄的野獸遠去,宇宙真相在這些時刻向他們揭露自身,正因為他們終於得以命名他們「無名的問題」。

電影告訴我們,它相信那個在《人類之子》中未能誕生的新生世界依舊可能,在這個意義上,最近同時出現並都選擇用語言的失序體現世界症狀的兩部傑作《異裂》和黑澤清的《散步的侵略者》【註10】或許正是當代的《失嬰記》(Rosemary's Baby),它哭求著的是,我們面對資本主義現實主義的「無名的問題」,急迫地需要一種新的可能,一種新的政治語言,這是玻璃先生的信念,奈.沙馬蘭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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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Adorno, Theodor (1978). Minima Moralia: Reflections From Damaged Life. London: Verso. P.39.

【註2】《異裂》在美國影評人間獲得了一面倒的惡劣評價。與之相反,法媒近乎一面倒地給予了正面評價。

【註3】"…how long can a culture persist without the new? What happens if the young are no longer capable of producing surprises?"。語出:Fisher, Mark. (2009). Capitalist Realism: Is There No Alternative? Winchester, UK: Zero Books. P.3.

【註4】Fisher, Mark (2009). Capitalist Realism: Is There No Alternative? Winchester, UK: Zero Books.

【註5】這是拉岡(Jacques Lacan)用以解釋「精神病」(psychosis)成因的概念,關於「除權棄絕」,參見:Grigg, Russell. (2008). Part 1, Chapter 1, Foreclosure, Lacan, Language, and Philosoph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P.3-24。以及Capitalist Realism: Is There No Alternative? P.21.

【註6】電影中的《呢喃俠》(Whisper Man) 視覺設計出自漫畫家Alex Ross之手。”Creating the Whisper Man Comic for GLASS”:https://youtu.be/0WtwLnavrh4

【註7】Jameson, Fredric. (1991). I. The Cultural Logic of Late Capitalism, Postmodernism, or, the Cultural Logic of Late Capitalism. Duke University Press. P.26.

【註8】Fisher, Mark (2009). Capitalist Realism: Is There No Alternative? Winchester, UK: Zero Books. P.18-19。馬克·費雪訴諸拉岡現實(reality)和真實域(the Real)的區分,訴諸將資本主義現實主義中各種真實域的創傷爆發政治化,其中之一便是精神疾病。

【註9】Tom Syverson在Paste的文章很精彩地將傅瑞丹的女性主義經驗與費雪的號召連結在一起,本文獲益於此。Syverson, Tom (2017). “Capitalism is Despair, and it's Time to Start Taking It Personally”, Paste. https://www.pastemagazine.com/articles/2017/01/capitalism-is-despair-and-its-time-to-start-taking.html

【註10】《散步的侵略者》在這個意義下幾乎可以說是《異裂》的姊妹作。由於篇幅限制,筆者將另外撰文敘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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