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載於2023年10月第838期《幼獅文藝》「在棺材裡唱歌跳舞」專欄
文/壁虎先生
與火同行:《LISA: The First》
在談到2023年的Definitive Edition如何「完成」《Painful/Joyful》之前,我想有必要回顧一下整個系列的起點:2012年的《LISA: The First》。Jorgensen靠著這個在RPG Maker上完成的業餘作品成功吸引到完成後續作品的眾籌資金,然而回顧《LISA: The First》,已是一個充滿靈光的詭異奇作。這個關於郊區女孩LISA如何「在精神中」私密地對抗並試圖逃出父親Marty魔爪並永恆困於其中的故事,基本上可以被視為Jorgensen的《雙峰:與火同行》(Twin Peaks: Fire Walk with Me)。遊戲開頭LISA被困在髒亂的家屋臥室,並在每次來到客廳時被正在看發出不祥罐頭笑聲的不明電視節目的Marty叫回房間,唯有偷偷從其背後溜走,我們才能離開這個監牢,然後逃進:一個支離破碎的世界?常見的RPG森林背景欺騙了我們,玩家隨即發現這裡也是一個充滿Marty的世界,到處都是Marty(幾乎所有的NPC),戴著墨鏡一臉肥肉,或無端地跟著我們卻什麼也不做,或變成數百個在夜店狂歡的酒徒,或變成一條蟯蟲或成上千萬隻蜘蛛,或化為西裝筆挺的陶瓷娃娃紳士扮家家酒式地向LISA求愛,而LISA的世界也隨著玩家越走越遠逐漸抽象破碎,或成為一片雪白、汪洋、或肉塊組成的地獄、或膽汁排泄池、或迪斯可方塊、或金碧輝煌的皇宮(不明所以的雕像,則令人想起《雙峰》中的紅房間),我們在地圖中盲目地loop back直到碰到關鍵的物品,然而這些「聖物」終究無法拯救我們,只是讓我們抵達一個永遠逃不出的結尾字幕:玩家還在動,但世界已經不動了,只是一團由Marty的臉組成的血肉。在這裡Jorgensen不只展現他在像素畫世界中流動於抽象與寫實物間的天才,更驚人的是籠罩著整個LISA世界的蕭瑟風聲,和時而沉積,時而越來越骯髒憤怒的不祥合成器復古低音,彷彿永遠洗不乾淨的骯髒身軀,真正彷彿是Angelo Badalamenti在《雙峰:與火同行》的延續。
LISA在之後的遊戲中便被設定為已經死亡,我們(暫時)不會再聽到LISA的「聲音」,她成為沒有主體的鬼魂,來自Bradley過去的鬼魂(《LISA: The First》中還沒有Bradley這個角色),世界末日後的、Laura Palmer式(在《雙峰》影集中)的幽靈,一個潛伏於背景中的潛意識創傷爆發,一個謎團,關於(女性的)性受難。但這或許正是原初《LISA: The Painful》的一個幽微問題:LISA在這之後便成為一個純粹的戀物式幻影,只存在於Bradley噩夢(和她在生時短暫遇見的男友Buzzo心中,這成為末日後化為令人膽寒的幫派領袖的Buzzo在整個遊戲中不斷虐待Bradley的理由 — — 沒有從Marty手中拯救LISA — — 我一直覺得這段劇情寫得很像八點檔)。在《Painful/Joyful》之後,LISA除了是創傷物件還是什麼?還可以是什麼?我覺得這正是Definitive Edition試著在《Painful/Joyful》問世近十年之後回答的問題,而是這個「回答」,讓LISA系列真正「變得完整」(並真正進入不凡經典之列)。
汪洋中的花瓣:《LISA: The Painful-Definitive Edition》
《LISA: The Painful-Definitive Edition》中新增的一個最重要的段落,是Bradley的一段非常長的噩夢(幾乎可以被視為一個新的隱藏結局):暗無天日的狂風暴雨,藍色的月蝕下Bradley回到童年的毀敗家屋,然後在記憶的深處遭遇一連串的異像:先是漫天血海之中浮現共同冒險的夥伴們的黑影,然後血海中爬出一群長著Marty的臉的蜘蛛(和《LISA: The First》同一個品種),然後黑暗中天崩地裂,一團高聳入雲的醜陋肥肉遮蓋天際,而肉山頂端那一團小得可悲的臉:那是Marty,Bradley心中的父親。他叫我們「孩子」,說著要「吞噬」我們,然後長出一團團山一樣大的肉瘤,張開血盆大口襲來,接著是一場苦戰,而玩家被迫在太久的戰鬥中眼睜睜看著同伴們一個一個被吞噬,然後彈盡援絕。這時選單(來自「某處」的訊息)會告訴我們:「撤退,但永遠不要放棄。」然後玩家可以選擇死亡/讓Marty吞噬而夢醒,或撤退,回到血海的起點,並試著再一次攀上那團恐怖的肉山(而上一次被吞噬的同伴,則會在這一次的血海之中,成為這一次的蜘蛛)。
這是一場非常非常長的Boss Fight,需要一次一次地進擊再撤退,我花了將近四個小時,才看到戰鬥的終點。但我在戰後接著看到的,是整個遊戲中最震動我的一個場景:我們瞥見LISA上吊的身影閃現,然後隨即被釋放,平靜下來的血海之下,是一條長長的血臍帶,這時Bradley回到了童年時的樣子,爬下長長的、看似沒有盡頭臍帶,然後一段段的詩句以文字形式浮現,還有背景中淺淺浮現的和鳴著的無詞頌歌,這段詩句,以LISA的第一人稱主述,是整個遊戲中最美的一段文字,它描述LISA如何在火海中掙扎,描述汪洋一樣的傷痛如何靜靜地長成一棵大樹:「……沒有朋友、沒有兄弟、沒有父親、沒有母親,只有我……」,然後LISA彷彿突然轉過身來對著我們說,她知道這不容易,然後祝我們好運,隨之男孩漸漸爬到臍帶的盡頭,然後放手,落下深深的黑暗中,化為汪洋中的一滴淚。
最後這一段以全無畫面的文字對白呈現,而我們會漸漸意識到這是LISA和Bradley童年時的一段對話:LISA問Bradley為什麼要傷害自己,Bradley無言以對,然後說他受夠了這一切,他知道LISA也受夠了。他說他想要逃家,但不知道要去哪裡,說人生不再有目的,他討厭這個世界,還說他覺得空手道很蠢(Bradley諷刺地在末日後成為整個Olathe最令人聞風喪膽的功夫大師)。LISA突然要Bradley跟她做一個承諾,而且是血的承諾,這令Bradley不知所措,然後給了Bradley一朵花,叫Bradley承諾永遠保護它,Bradley告訴LISA,這朵花已經枯死了,而LISA回答,我沒叫你要讓它活著,我說要你承諾好好地保護它。Bradley問LISA是否還好?然後LISA……突然提然提起了他們為什麼最近一次被Marty懲罰:他們玩了他們的母親留下的化妝品,因為Bradley被鄰居小孩霸凌得鼻青臉腫,LISA便幫Bradley畫了一個荒唐的大濃妝,Bradley還穿著母親的裙子跳起舞來,然後兩個人都笑了。
這便是LISA生前和Bradley的最後一段對話。
整個《LISA: The Painful》遊戲,我是說2014年剛出的時候,Bradley的道具欄裡就一直裝備著一朵枯死的花,沒有任何敘述,除了它會「帶來好運」。我覺得Definitive Edition做得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寫出了這段對話。一直以來,LISA是一個圖騰,一個戀物創傷,一個需要被克服的真實域爆發,透過這場夢境,Definitive Edition幽微地重新脈絡化了Bradley的整個故事,透過這朵從玩家一開始就裝備到故事結束的花:不,LISA不是一個黑洞,是LISA幫Bradley做了一件事,她微小地,給予了Bradley一個活下去的理由,是LISA給予了Bradley力量,才讓Bradley在世界末日之後(不論是在LISA死後,還是字面意義上)還活了這麼久,Bradley才會決定為了Buddy與整個世界為敵。LISA主動地做了這件事,並在沉默中吞噬了自己的痛苦。Bradley只有在後來才有辦法理解,但他心裡因此從來並不只有悔恨,還有……這個。正是這個。
所以這個遊戲,才要叫作LISA。
(To Be Contin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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