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9月24日 星期二

《媽媽的口供》X《自由行》:沉默中的溫柔


文/壁虎先生

(本文約略完成於2019年1月但並未發表,此次隨〈壁虎先生2018年度佳片〉一同刊出)

因為我先看過《媽媽的口供》,在看《自由行》的時候出現一個很有趣的感覺:我看到一部存在其「中間」的電影。也就是不只把《媽媽的口供》和《自由行》看成是一對姊妹作,甚至看成是一個作品。

在《媽媽的口供》我們看到楊樞母親飯店房間的門被楊樞突然打開,在《自由行》裡我們看到楊樞找錯房門、在門前的步履不前。他們最大的錯位——也就是公安來找楊樞母親曉以大義的段落,前者我們看到當下,後者我們只能片段式地、破碎地聽到。這個錯位、距離、誤解和理解,不正是流亡?《媽媽的口供》的世界是一個黑白的世界,《自由行》的世界是一個彩色的世界,但這個彩色之中有沉默。

這是我最喜歡《自由行》的地方,沉默。那些楊樞突然停頓下來,話說不出口的時候,宮哲真的太好地凝固了這些神態。電影中有兩場戲最精彩,一是楊樞在咖啡廳跟演員試鏡(很顯然是後來我們看到的《九月二十八日‧ 晴》)試鏡到一半,沉默突然攫住了楊樞。我在幹嘛呢。另一場戲是楊樞不肯把護照給丈夫,這場戲也是沉默,千言萬語說不出口但也已經說到了,這是一場放到默片都可以把心擊碎的戲,是卓別林(Charlie Chaplin)《城市之光》(City Lights)的那種「是的,我現在看得見了。」(Yes, I can see you now.)還有一個發生在沉默中的事情我非常喜歡,就是楊樞丈夫默默在畫憂鬱的楊樞這件事。整部電影丈夫表面看起來幾乎沒有做什麼,就只是陪伴或幫忙拉住調皮的孩子,或偶爾對楊樞說幾句安慰的話,他可以看起來這麼平靜,但你看到他在畫畫,你就知道溫柔是什麼。我看到很多英語外媒說《自由行》是一部很憤怒的電影,很矛盾地和一些憤怒的中國觀眾在完全不同的思想邏輯中獲得道德意涵相反但一致的觀察。No,外媒影評人!《自由行》是一部溫柔到爆的電影,這是為什麼《自由行》開在這個丈夫,也收在這個丈夫,從入境文件、視訊、給導遊「阿莎力」拜託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到最後陪楊樞的母親回中國,開頭是他在講電話,結尾是他幫睡著的楊樞母親關燈,往往都有這種人在默默撐起夾縫中的「自由」,它才有可能。如果溫柔有形體,長得大概就會像《自由行》裡面的張子夫(Pete Teo)吧。

當然相較對沉默的捕捉,有的時候電影會為了要把它認為特別重要的關鍵訊息講明,讓台詞以及連帶人物精神狀態受到一些扭曲,變得有些生澀而令人匪夷所思。一個例子是當楊樞母親跟楊樞坦言家裡要拆遷,她要搬走的時候,楊樞說的第一句話不是「蛤?什麼?你在開玩笑嗎?那你要搬去哪?」而是你怎麼這樣就妥協。首先在沒多久前,我們才看到一段一模一樣的對話,楊樞母親告訴她父親墳要被遷走,楊樞才說過一樣的話。但這次不是父親的墳了,這是「我要被搬家了。」如果這真的是楊樞第一次獲知這個訊息,無論再怎麼憤青,任何正常人都會先搞清楚,那你要搬去哪?同質性訊息電影前後都已經說得很明,這是《自由行》有的時候會讓我比較保留的部分。

但是在這裡我覺得《媽媽的口供》和《自由行》如果能夠作為一個同捆作品是特別重要的。我覺得很多分離造成的誤解是可以透過錯位講的,它甚至可能是最好的方法,訊息被切碎變成線索,讓觀眾去拼湊你要講的訊息。這其實是一個電玩遊戲做得比電影更駕輕就熟敘事方式,我現在想到的例子是赤燭的《返校》:第四章方芮欣會變成透明的,她回到「現實世界」但她只能是一個「遊魂」,她沒有辦法再改變什麼。然後你會發現有一些地方你是過不去的,你得跟一個黑影版的方芮欣做切換,切換的時候你回到同一個空間的過去,世界變成黑白的,但有一些地方你就過得去了,然後你再切換回彩色版的方芮欣,在這個切換中你去拼湊出故事最後的樣貌。我覺得如果有一個更大膽版本的《媽媽的口供》X《自由行》,它會像是一個這樣的切換,一個黑影與彩色遊魂的切換,一個兩岸三地時空角色的切換,而往往是在這種「切換」中我們比較能開始思考「自由」,應亮所處的特殊位置讓他得以(也不得不)頻繁地做一個這樣的「切換」,這正是《自由行》試圖在做的事,這也反映在電影一些特別幾何的影像構圖裡,幾何圖像的拼貼,這在《媽媽的口供》和《自由行》的並置中更激烈地跑了出來,它其實有空間做得更多。

這是為什麼當我看到那個插滿台灣獨立的計程車時特別激動。正是在這樣的「切換」中,那些台灣人已經習慣到懶得去理會的東西,與這個家庭正在經歷的東西組合成一個突出的荒謬重新造成一種重擊(其實三位計程車司機的台詞都很有意思,例如第二位誤以為丈夫才是導演),一家人參訪打狗英國領事館的這個情節本身更是富饒深意,完全不需要解釋。而這個中國/香港家庭在台灣的高雄港靠著欄杆望著遠方的畫面可能是2018年以台灣為背景最重要的電影影像之一。

*2008年上海發生楊佳襲警案,媒體當時形容楊佳是「一個孤僻的人」,這成為了艾未未的紀錄片《一個孤僻的人》(2010)的片名,艾未未後來也訪問了楊佳母親王靜梅,將她被強制送入精神病院的經歷,製成紀錄片《王靜梅》(2010)。應亮的《我還有話要說》(2012)即是王靜梅故事的劇情片版本,片中飾演王靜梅的同為《自由行》中飾演楊樞母親的耐安。應亮之後因為此片被迫流亡香港。2016年高雄電影節做了一個應亮的專題,應亮帶著《九月二十八日‧ 晴》來到台灣。應亮似是將這次台灣參展的經驗,與流亡後被迫透過「自由行觀光團」才得以在台灣與親人見面的經歷,混合成了《自由行》的原型。片中導致楊樞流亡的電影因此叫《孤僻者的母親》。《自由行》在台灣與高雄拍和公視合作,在之前推出了短片版本《媽媽的口供》,不同於《自由行》,該片以黑白呈現,同時拍出了楊樞母親被公安審訊的過程,這在《自由行》中只以錄音的形式被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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