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9月24日 星期二

壁虎先生2018年度佳片

今年一月的時候排完這份片單但一直沒有發出來,最主要有兩個原因:一個是《散步的侵略者》後來長成了一篇寫了一個月的長文,而我想等到文章出來的時候再順便把這篇貼出來,最近這篇〈《散步的侵略者》:精神病之入侵〉刊登於八月出刊的《Fa電影欣賞》2019第178期,就趁著這個機會把之前寫的文字稍微整理一下,這部電影是我去年新片觀影過程中最大的驚喜;另外一個原因,就純粹只是因為很忙而已......。

總之,沒有改變排名,但重寫了一些文字,不過大致都是年初的時候就寫好的,例如應亮的《媽媽的口供》X《自由行》這篇,因為也比較完整在這裡就乾脆也讓它獨立成篇,連結在下面。

如果去年只有兩部電影對文明是重要的,我會說,一部是《死靈魂》,一部是《散步的侵略者》。

拉斯·馮·提爾我就不太清楚,但純粹就電影而言,它應該是第一位。

之後我至少還會再發兩篇文章:一篇和去年一樣是2018年第一次看的包括舊片的佳片選,另一篇則是2018年我自己的台灣電影佳片選,這會是我第一次試著排這個東西。


1. 傑克蓋的房子|The House That Jack Built
2018|Danmark, France, Germany, Sweden|Lars von Trier

2. 死靈魂
2018|Switzerland, France|王兵

3. 散步的侵略者
2017|Japan|黑澤清

4. 你的臉
2018|Taiwan|蔡明亮

5. 高潮|Climax
2018|Belgium, France, United States|Gaspar Noé

6. 大象席地而坐
2018|China|胡波

7. 魔愛食人灣|Slack Bay
2016|Belgium, France, Germany|Bruno Dumont

8. 重返天堂之城|Nakorn-Sawan
2018|Thailand, Germany|Puangsoi Aksornsawang

9. 猛毒|Venom
2018|United States, China|Ruben Fleischcher

10. 野梨樹|The Wild Pear Tree
2018|Turkey, Bosnia & Herzegovina, Bulgaria, France, Germany, Macedonia, Sweden|Nuri Bilge Ceylan

10(tie). 西部老巴的故事|The Ballad of Buster Scruggs
2018|United States|Ethan Coen, Joel Coen

10(tie). 克萊兒的相機|Claire’s Camera
2017|France, South Korea|洪常秀


13. 搖滾少女聖貞德|Jeannette: The Childhood of Joan of Arc
2017|France|Bruno Dumont

14. 最酷的旅伴|Faces Places
2017|France|Agnès Varda

15. 柔情史
2018|China|楊明明

16. 郵報:密戰|The Post
2017|United States, United Kingdom|Steven Spielberg

17. 今天跳舞不打仗|Foxtrot
2017|France, Germany, Israel, Switzerland|Samuel Maoz

18. 霓裳魅影|Phantom Thread
2017|United States, United Kingdom|Paul Thomas Anderson

19. 食人錄|Caniba
2017|France|Lucien Castaing-Taylor, Verena Paravel

20. 睡著也好醒來也罷|ASAKO I&II
2018|Japan, France|濱口竜介

21. 媽媽的口供, 自由行 
2017|China, Taiwan|應亮
2018|Hong Kong, Malaysia, Singapore, Taiwan|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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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傑克蓋的房子|The House That Jack Built
2018Danmark, France, Germany, SwedenLars von Trier

在奧森威爾斯(Orson Welles)的《膺品》(F for Fake)中,威爾斯站在沙特爾大教堂(Chartres Cathedral)前,對藝術家不再頌讚神之榮光,乃至於不再有真正意義下的讚頌發出哀嘆:

“Ah, this has been standing here for centuries. The premier work of man perhaps in the whole Western world, and it’s without a signature: Chartres. A celebration to God’s glory and to the dignity of man. All that’s left, most artists seem to feel these days, is man. Naked, poor, forked radish. There aren’t any celebrations. Ours, the scientists keep telling us, is a universe which is disposable. You know, it might be just this one anonymous glory of all things, this rich stone forest, this epic chant, this gaiety, this grand, choiring shout of affirmation, which we choose when all our cities are dust, to stand intact, to mark where we have been, to testify to what we had it in us to accomplish.”
這個哀嘆,大概會被拉斯提爾(Lars von Trier)的傑克(Jack)所分享。沒有神,世界只是屬於平庸愚蠢的蠕蟲的世界,然而追求絕對精神的藝術家最終依然必須面對自身「靈肉之慾」的極限,以及「藝術之虛妄」的悲哀,這是電影的核心張力所在,「它不再有意思了」,拉斯提爾彷彿這樣說著,而這聲唉嘆,在電影中被轉化為某種非常深刻的東西。當傑克看著窗外的極樂世界,「那是你不能去的地方」,那是真正的意識存有之痛。
我一直認為拉斯提爾是真正柏格曼、塔可夫斯基的嫡系,他只不過是慣用他老奸巨猾的伎倆來掩飾自己的真誠罷了,而在拉斯提爾之後,我們實在不知道還要去哪裡找這樣的電影。
另外,自我感覺良好的藝術家們常常會忘記,藝術家是可以下地獄的你知道嗎。

2. 死靈魂
2018|China|王兵

關於《死靈魂》已經有太多人說得太好,在這裡僅節一句《解放報》的評語:「電影人像是雪蘭莎德(Shahrazād)瞪著大眼睛的孩子,透過他們的故事讓死亡和遺忘永恆地延後發生。」
當無間斷的訪談過後鏡頭第一次切到一望無際的荒土和爆音的呼嘯風聲然後攀下來到冷漠荒原上的骸骨,王兵令人震撼地將紀錄片還原到它的根本,原初人類的洞穴壁畫在這個意義上或許是最早的紀錄片。


3. 散步的侵略者
2017Japan|黑澤清

原文刊載於2019年八月出刊的《Fa電影欣賞》第178期,以下為其中約三分之一內容之節錄:
松田龍平在《散步的侵略者》(Before We Vanish)中飾演被外星人「附身」的可憐上班族真治,令人想起《雙峰:回歸》(Twin Peaks: The Return)裡陷入沉睡的庫柏(Dale Cooper——道吉(Dougie):一個被打回牙牙學語狀態的大嬰孩,世界對他來說,只是一連串無法組織而令人好奇的聲影刺激,從他身上被反彈回來的語言,則像是無法被閱讀的遠古遺跡。他們的共同點是,藉由把人還原到一個無法形成世界意義的介於嬰兒/阿茲海默症/精神病之間的狀態,試圖根本地重新組織當代中產生活想像的困局。黑澤清的《散步的侵略者》2018年沒有上台灣院線,只是悄俏地在串流平台上發行,在網路上也出現了不少劣評,但本文試圖指出,《散步的侵略者》是一部被高度低估的天才之作,它精湛而生動地切穿了當今世界秩序中非常深邃的根本,在這裡兩個概念會是有幫助的:一個是拉岡的「除權棄絕」(Foreclosure),一個是馬克.費雪(Mark Fisher)的「資本主義現實主義」(Capitalist Realism[1]。在這裡毋寧將本文視為一個嘗試的起點。
在《散步的侵略者》中,三個外星人來到地球為即將到來的「侵略」做準備,他們的任務是要先了解人類為何。因此他們以人類作為載具混入人群中,當遇見其他人類展現外星人感興趣的「概念」時,他們請這個人闡釋這個概念,並在這個概念的意義在受害者腦中呼之欲出(想像)之時,在一個諧仿《E.T.外星人》(E.T. the Extra-Terrestrial)的經典動作中,用食指指向受害者的額頭,「拿走」那個概念。外星人理解這個概念,然而作為一個副作用,概念被「奪走」的人似乎「失去」了這個概念,不僅如此,這個失去似乎透過某種連鎖效應導致了受害者象徵系統的永久受損,他們先是愣一下,流下一滴淚,然後四肢無力地跪倒。他們很快地回復活動能力,但儘管沒有受到任何物理損傷,但受害者卻不可逆地性情大變,判若兩人,他們的象徵世界彷彿驟然「缺了一角」,能指鍊在某處斷裂了。
這不正是拉岡所說的「除權棄絕」?前田敦子飾演的鳴海妹妹便在失去「家族」這個概念後不再能理解姊姊對她的一連串動作,它們被呈現為一連串行為的匪夷所思,「姊姊」的手被「狀似噁心地拿開」,「姊姊」的言語變得無法指認,鳴海成為一個純粹「他者」。這在黑澤清為《散步的侵略者》製作的延伸電視影集《預兆》中被更加激進的展現:《預兆》的第一個受害者美雪在失去「家族」的概念後再度見到她的父親,她的反應被呈現為一連串無法抑止的歇斯底里驚駭與尖叫;姊姊的老闆在失去「工作」的概念之後狀似變回一個兒童,他爬到辦公室桌上投紙飛機,再也不能理解為什麼有人要制止他。而更極端的例子應該是這三位宿主,或毋寧說三位外星人本身(他們「奪取」的「概念」還很少):例如真治一開始便連行走的能力都近乎喪失了,氣象主播「指」的動作被他像是做體操一樣地模仿,他被醫生指認為「早發性阿茲海默症患者」;例如另外兩位宿主天野和立花,他們不知道為什麼櫻井會對他們開槍打死人那麼激動,這對他們來說是匪夷所思的。
《散步的侵略者》在這裡的診斷跟《人類之子》是駭然相似的。首先在《人類之子》(Children of Men)中,世界因為某種神祕原因導致人類不再能生育,然而這個世界並不像是任何遠離我們的天馬行空的奇想,而只是濃縮了世界的惡化。今天我們看《人類之子》大概已經不會懷疑,這樣的世界是否可能,因為「我們已經在經歷它」。[2]在這個意義上,《散步的侵略者》只是透過外星人,透過精神錯亂的爆發將文明的意識形態困局放大。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困局?如果《人類之子》如齊澤克(Slavoj Žižek)所言,呈現的是「晚期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絕望」(ideological despair of late capitalism[3],那《散步的侵略者》就似是《人類之子》的另一剖面——「精神病」的剖面。詹明信(Fredric Jameson)在《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Postmodernism, or, the Cultural Logic of Late Capitalism)中正是引用拉岡對「思覺失調」(Schizophrenia)的理論來理解這種後現代經驗:能指被孤立、能指鍊斷裂、主體的歷史深度消失,主體被過度生動、無法言說的當下攫住。[4]"


換句話說,《散步的侵略者》中的精神病爆發可以在兩個層面下理解:一、作為晚期資本主義本身破碎特性的具象化;二、晚期資本主義中大量活生生個體的精神疾病爆發。與之相應的是兩個層面上的「除權棄絕」:一、作為相對於「資本主義」的「另一種可能生活」(alternative)的除權棄絕,這正是馬克.費雪所說的「資本主義現實主義」:資本主義現實成為唯一現實,其他想像成為「不可能」;二、精神疾病問題的「政治化」的除權棄絕。正如費雪所言:

這麼說將不是一個誇大,光是作為晚期資本主義的英國青少年本身近乎應當被歸類為一種疾病。這個疾病化已經除權棄絕任何政治化的可能。藉由私人化這些問題——將他們當作彷彿是起因於個體精神官能的化學失調和/或起因於他們的家庭背景——任何社會系統成因的問題被排除在外。[5]
醫院裡塞滿精神病患和迷彩士兵的恐怖景象也正是這個象徵秩序崩壞,真實域侵入過程被超現實地壓縮到一個時空中。精神病的診斷往往會出現「現實」(reality)這兩個字,「脫離現實」才是一種「病」,需要被「治療」,電影在這裡用「武裝」直指的便不只是文明對精神病的反應,更是資本現實主義對真實域爆發的反應,精神病對資本主義現實主義而言無異於恐怖分子,而恐怖分子對資本主義現實主義而言無異於真實域入侵。這正呼應了《人類之子》的晚期資本主義景象:

《人類之子》的反烏托邦的獨特之處正在於它專屬於晚期資本主義。這不是令人熟悉的反烏托邦電影中慣常性展示的集權主義狀態⋯⋯隨處可見的極權主義措施非常可能被一個在政治結構仍然維持名義上的民主所執行。反恐戰爭已經為我們預備了這樣的發展:危機的常態化製造了一個狀態,為處理緊急狀態而被施行的措施的撤銷變得無法想像(戰爭何時會結束?)。[6]
這個真實域的入侵在另外一個地方被更精巧地呈現。當確定侵略即將開始,鳴海載著真治進行他們不知該往何處去的最後逃亡,我們注意到車窗外的空間看起來很不真,像是投影,甚至格數不足(放慢)。這個不真實的感覺是精準而有意義的,這在兩人旅店房間的最後對話那場戲裡便十分明顯,窗外的糊焦中出現一個像是梵谷(Vincent van Gogh)畫中的天空那樣,相對於電影大部分場景的寫實的,平面而風格化的漩渦,外星人入侵即將展開的異象。齊澤克在《斜目而視︰透過通俗文化看拉康》(Looking Awry: An Introduction to Jacques Lacan through Popular Culture)中舉了小說《喬納森.霍格的倒楣職業》(The Unpleasant Profession of Jonathan Hoag)的例子:我們的宇宙是某種創造宇宙的藝術家兼批評家的創作,而這個宇宙藝術家在我們的宇宙中發現了瑕疵,正要進行修補,他跟正要開車回家的主人翁說只要你接下來兩個小時不開車窗,所有事情都會一切如常。但途中主角妻子因故開了一點車窗,而透過這個縫隙他們看到了駭然的景象:車窗外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團無以名狀的渾沌迷霧。他們在驚駭中關上車窗,窗外又看起來完好如初、陽光明媚。這個車就是象徵秩序,我們透過象徵秩序的車窗才能有意義的經驗世界,如果象徵秩序裂開你直接經驗到的是「真實域」,一團無以名狀的渾沌。[7]因此《散步的侵略者》的奪取概念其實並不是一種侵略之前的準備,它就是侵略本身,而在象徵秩序失靈時,真實域從窗外爆發進來吞噬世界/文明。在《散步的侵略者》中侵略世界的不是外星人,而是作為資本主義現實主義中的真實域爆發的精神病。
最後是結局。很多人會說,這又是一個「愛」拯救人類免於毀滅,教會非人類物種「愛」的意義的陳腔濫調的故事。這是完全忽略了電影中的主角,這對夫妻,尤其是妻子家瀨鳴海。電影真正的威脅並非外星人,而是主體乃至文明的精神病危機,意義錯亂的危機,而鳴海最後根本不是因為想要拯救人類所以要求真治奪取「愛」的概念,她想要真治好起來,但更重要的是,她在突然想到這件事之前,正以一個好像只是有點傷腦筋的語氣,要求真治掐死她,換句話說,她正要去死。因此電影最後很顯然應該要被視為是一個悲劇:這是一個精神病患的長期照顧者,沒有辦法再讓自己生活產生意義,最終也被自己的精神錯亂漩渦吞噬的故事。這是悲劇中的悲劇。這是你每天在新聞上看到的,長照者砍死親屬再自殺的同一種悲劇。
因此我們應該更小心地理解電影最後世界「回復原狀」的可能訊息:毀滅暫時避免了、延遲了,透過「愛」之緊急性所製造出來的幻象,因為同時被避免的是在外星人危機中新的可能的產生,或許依然可能,我們不知道。無論如何,資本主義成功修復自身的現實,但它的代價正是鳴海(以及其他失去意義世界的個體),她不只是失去了「愛」的概念,她被吞噬了。事實上原本的那對夫妻都消失了,換成新的真治照顧新的鳴海,於是片尾接回片頭,或許重複下一輪精神病爆發的循環,因此電影真正的溫柔在於,它是試圖為鳴海留下痛苦證明的哀歌。

以上節錄之註腳:
[1] 「資本主義現實主義」的概念出自Fisher, Mark. (2009). It's easier to imagine the end of the world than the end of capitalism. Capitalist Realism: Is There No Alternative? Winchester, UK: Zero Books.
[2] 同註1P.2
[3] 出自Žižek on Children of Men
[4]Jameson, Fredric. (1991). I. The Cultural Logic of Late Capitalism, Postmodernism, or, the Cultural Logic of Late Capitalism. Duke University Press. P.26開始的討論。
[5] 同註1P.21
[6] 同註1P.1
[7] 這個例子出自Žižek, Slavoj. (1991). 1 HOW REAL IS REALITY?, Looking Awry: An Introduction to Jacques Lacan through Popular Culture. The MIT Press. P.13


4. 你的臉
2018Taiwan|蔡明亮

這可能是我第一次真正愛上蔡明亮。透過純粹而強大的好奇,蔡明亮似是在進行一場招魂儀式,試圖召喚沉睡於被攝者精神中的歷史靈魂。而透過將中山堂—這個象徵著小島特殊地緣政治歷史及其交替政權的活地層遺跡當作他的最後一位被攝者,蔡明亮或許就在無意間為台灣電影創造了一個真正屬於它的《鬼店》(The Shining)。電影的驚奇,正在於幽靈預期之外的靜默存在,以及電影人對他自己或許都無法完全理解的幽靈的靜默陪伴。

在看這最後一顆鏡頭的時候我一直想到一件事:1947年的三月屠殺,中山堂裡面正有處理委員會的人在開會,是來不及逃就被擊斃在裡面的。[1]


[1]官公署與警備總部方面接獲憲兵已抵基隆情報後,於十時半下令總攻擊,當時二二八事件處理委員會要員仍多分聚在中山堂與日新國小開會,軍隊衝入,始知有變,逃竄不及之下,處理委員會、忠義服務隊、自治青年同盟人士被殺、被捕者眾。」,陳翠蓮,《重構二二八:戰後美中體制、中國統治模式與臺灣》,P.367。


5. 高潮|Climax
2018Belgium, France, United StatesGaspar Noé

諾埃真是一個有點幼稚的人。在一開始的那一堆錄影帶裡偷放《著魔》(Possession),後來還一整場戲讓蘇菲亞・波提拉(Sofia Boutella)學伊莎貝·艾珍妮(Isabelle Adjani),真的很幼稚。但幼稚又何妨?

在派對舞台背景偷放一面法國國旗,好像偷偷摸摸又不太好意思地想要表達自己也是有想要捕捉某種政治狂熱中的返祖現象的這個意圖,也是很幼稚。但幼稚又何妨?

《高潮》的恐怖很令人想起布紐爾(Luis Buñuel)的《泯滅天使》(The Exterminating Angel)的恐怖,一種文明內建的集體返祖,一種死亡驅力。

諾埃的一些亂七八糟時而冷酷的長鏡,在這裡因而成為在自然時間中重新尋找象徵秩序中的人之行為的奇觀性質的特殊工具。


6. 大象席地而坐
2018China|胡波

"但正透過一種對主體時間的堅持,電影將這些角色的故事放大成某種符號燈塔,它並不意圖進行一個枯燥的寫實。因此或許可以說,胡波似是將這些角色的故事當作某種亙古不變的神話看待的,而電影的調度策略正完全貼合這個企圖,胡波像是拿著笨重的鑿刀想從巨石中鑿出神話人物的臉孔,他讓這些人的「瑣事」甚至連家裡的馬桶淹水看起來都像是一種必然。
《大象席地而坐》因而像是一首很長的短詩,一個四小時的短片,但這個短片長拍正是它最有意思的東西。《大象席地而坐》嘗試了一種非常罕有的電影寫作,它用時空本身和符號化的詩意去支撐電影,而非出人意表的戲劇性本身,或者勿寧說,悲劇本身就是對神話的重拍。"
全文參見:
《大象席地而坐》:抑鬱的時空體驗


7. 魔愛食人灣|Slack Bay
2016Belgium, France, GermanyBruno Dumont

杜蒙真可謂在今日為賈克·大地(Jacques Tati)的喜劇注入新的靈魂,表面上很好笑,實際上是階級現實的荒誕與溝通之不可能的哀傷。


8. 重返天堂之城|Nakorn-Sawan
2018Thailand, GermanyPuangsoi Aksornsawang

"《重返天堂之城》(Nakorn-Sawan)是一部非常「溫柔」的電影,一種東南亞電影裡特有的溫柔,那種你會在阿比查邦(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和拉夫.迪亞茲(Lav Diaz)電影裡感受到的特有溫柔,「溫柔」不是「溫情主義」,是一種凝視的方式(鏡頭內的人事物如何被凝視)。它發生在靜謐之中,在演員講話的方式,在無語的眼神裡。這種溫柔底下通常有一種低調的抑鬱,它沉澱得很深,因而顯得電影特別澄澈,更重要的是,你能夠感受到一個凝視「主體」的存在,它確保這種溫柔成為可能,確保一種不被說破的過去式,讓電影更像是一段記憶..."
"這在《Swimming Pool》,泰國導演彭莎依阿克索沙旺(Puangsoi Aksornsawang)大獲好評的短片中,即可清晰見得:一個私密日記式的書寫,記錄泳池中兩個女孩和一個男孩對未來的酸澀迷惘,再簡單不過,然而透過精妙的鏡位和感性內斂的氣質,這種溫柔的凝視得以巨大的爆發力恬靜得令人痛徹心扉..."
"如果《Swimming Pool》的書寫是日記式的,作為阿克索沙旺的第一部長片的《重返天堂之城》,則以更成熟自由的形式進行了一次「夢的書寫」,一個對於「逝去」的梳理,透過紀錄片和劇情片兩個文體的融合解放了自己的藝術可能,游刃有餘地往意識的更複雜更深處去..."
"流動的河水與浮動其上的船,作為電影的核心意象因而具象化了一種存有的狀態:「無之河水」以一種夢的邏輯承載著浮動其上的真實與記憶,成為一種更根本的實在,那是「無法承受」、「無法填滿」的「無」,那就是欲求,是摸的到的、有形有肉的痛,是生命的狀態。這是電影透過形式的自由,精準捕捉到的寶藏。"

全文參見:
《重返天堂之城》:一個溫柔的思念之夢


9. 猛毒|Venom
2018United States, ChinaRuben Fleischcher

我為什麼喜歡《猛毒》?因為艾迪是一個可愛又可悲的本真人物,而且我那時看到他沒工作在家裡吃垃圾又跟猛毒先生講話,跟我好像噢!我看到的時候就跟壁虎先生說,我要把它放到年度十佳裡...

如何享受《猛毒》?


10. 野梨樹|The Wild Pear Tree
2018Turkey, Bosnia & Herzegovina, Bulgaria, France, Germany, Macedonia, SwedenNuri Bilge Ceylan

"看完《野梨樹》,第一個感覺就是這個是土耳其版的《燃燒烈愛》。

剛畢業的底層文青看不到未來,或更正確地說,看不到社會生產和精神生產的意義,在這個尷尬的階段,只能這邊做一點那邊做一點,並概括承受或暴力(《燃燒烈愛》)或無賴(《野梨樹》)的父親的象徵/經濟拖累,於是逐漸在這個象徵困局裡迷失、抑鬱、難以忍受。只是如果《燃燒烈愛》的鍾秀纖細敏感如水,《野梨樹》的錫南則是腦袋裡裝水泥地尖酸刻薄。他們都是爛人(只是爛的方式不同),也都是一種共相。

而《野梨樹》最了不起的,是錫蘭對這個腦袋裝水泥的錫南的耐心,他花了三個小時靜靜的去「觀察」這個人,這個其實有點溫柔但還是很爛的人。他讓你知道他身邊的一切是什麼,他的經濟環境、他的家人跟他的連帶的方式、他的個性、他的行為、他的無所事事,以及他們如何和這個社會正在發生的事,構成一個困局。

這個「耐心」本身,讓電影的觀察有種晨霧中的澄明,跟那種自傳式的多愁善感是完全兩回事,也一定程度抵抗了一種導演哀嘆大過電影內現實的問題,電影遠非預告看起來的那麼煽情,而是帶著距離的,隨著主角的移動將這個世界開展出來,而不強迫你去進入他的腦袋,要花一點時間才能從觀察中產生共感,因此即便像巴哈《C小調巴沙加亞舞曲與賦格》這麼重的音樂(錫蘭最近的愛好),每次出現也只像是一個章節段落的呼吸。

很好的電影。抓得這麼準,《燃燒烈愛》和《野梨樹》。

這就是我們的世界了嗎?"

原文:


10(tie). 西部老巴的故事|The Ballad of Buster Scruggs
2018United StatesEthan Coen, Joel Coen

如果《險路物近》(No Country for Old Men)的暴力和絕望還有任何一點迷人的成分,《西部老巴的故事》的荒謬已經是毫不迷人的扁平噁心,柯恩兄弟或許也真的是意識到自己老了。看完很意外地非常非常難過。


10(tie). 克萊兒的相機|Claire’s Camera
2017France, South Korea|洪常秀

“Selling is no fun!”

看洪常秀的電影總是很醒腦,《克萊兒的相機》令人震驚的簡單,反而更凸顯它對這個女子和她周邊人事擲地有聲的細膩好奇心,它非常純粹,而且非常有組織。


13. 搖滾少女聖貞德|Jeannette: The Childhood of Joan of Arc
2017FranceBruno Dumont

看貞德起乩不只是趣味,而且一種深具解放意義的趣味。


14. 最酷的旅伴|Faces Places
2017FranceAgnès Varda

大概只有安妮·華達拍攝人與人之間產生連結時的純粹喜悅,不會讓人感覺做作。


15. 柔情史
2018China|楊明明

楊明明不可愛嗎....?然後耐安這樣不能入圍金馬女配角?


16. 郵報:密戰|The Post
2017United States, United KingdomSteven Spielberg

如今的史匹柏是好萊塢價值最好跟最壞的體現:新好萊塢(New Hollywood)旗手,卻反過來葬送新好萊塢的革命性,到了《一級玩家》(Ready Player One)已經保守反動無意識到令人作嘔;《郵報:密戰》卻又如此精彩,它對裙帶菁英自我啟蒙的過程的生動描繪,值得景仰。這個啟蒙一點都不簡單,事實上它的道德價值在今日只是越來越像神話,而這都精彩地被體現在梅莉史·翠普(Meryl Streep)的凱瑟琳·葛蘭姆(Katharine Graham)的困惑裡。


17. 今天跳舞不打仗|Foxtrot
2017France, Germany, Israel, SwitzerlandSamuel Maoz

如果把魏斯·安德森(Wes Anderson)的角色丟到戰場前線去大概就會像是《今天跳舞不打仗》。電影最大的遺憾是男孩最後不是自己去死,而是硬是要透過一個略帶神祕性的因果報應。


18. 霓裳魅影|Phantom Thread
2017United States, United KingdomPaul Thomas Anderson

安德森在《霓裳魅影》的導演調度功力可能大於這裡面所有人。但總覺得電影最後有什麼我說不清楚的東西變得太完美了,完美到產生一種距離,我只能站在外面。


19. 食人錄|Caniba
2017FranceLucien Castaing-Taylor, Verena Paravel

我首先很反對覺得電影「細膩的呈現了食人魔的感官」這種論調。我覺得《食人錄》在做的事首先是相反:當你拍一個人的臉的時候會產生一種鏡像,但當你貼得太近的時候它會變成一團無法指認的東西,而這個人首先是一個透過自己的獵奇影像獲利的人,《食人錄》透過貼得太近的手持便首先是企圖要禁止這個鏡像,把「人」打碎,並試圖作為一個重新思考的起點。

只是從這個起點走得多遠,我不清楚。這是電影內部的緊張關係:其實你這麼拍哪個老頭的吃喝都會產生這個不適感,它可能還是在符應一種扁平的獵奇,選擇一個這麼特殊的案例進行這個「人的打碎」,到底是真的想要重新思考人,還是只是因為它是社會意義底下的特殊案例,它可能只是在強化它的奇觀性質。

電影真正有意思的因而是佐川一政和他弟弟的對照,但不是將他們一同視為奇觀,而是將它們作為一種切片,並透過這個對照,試圖告訴我們一些關於以下的東西:幻想機制如何透過其運作讓現實成為可承受的,逃避那無法承受的創傷真實。


20. 睡著也好醒來也罷|ASAKO I&II
2018Japan, France|濱口竜介

濱口竜介很擅長在冷靜中殘忍地呈現一種真實到變得非常不可思議的角色:如果《Happy Hour》裡不願與純離婚的丈夫公平,是純粹的「惡」;那《睡著也好醒來也罷》裡朝子的第一個東出昌大麥,則可以說是「惡魔」。

只是對我而言電影在麥帶朝子開車遠去的時候就已經演完了,後面的東西基本上都可以邏輯推得。


21. 媽媽的口供, 自由行
2017China, Taiwan|應亮
2018Hong Kong, Malaysia, Singapore, Taiwan|應亮

"因為我先看過《媽媽的口供》,在看《自由行》的時候出現一個很有趣的感覺:我看到一部存在其「中間」的電影。也就是不只把《媽媽的口供》和《自由行》看成是一對姊妹作,甚至看成是一個作品。

在《媽媽的口供》我們看到楊樞母親飯店房間的門被楊樞突然打開,在《自由行》裡我們看到楊樞找錯房門、在門前的步履不前。他們最大的錯位——也就是公安來找楊樞母親曉以大義的段落,前者我們看到當下,後者我們只能片段式地、破碎地聽到。這個錯位、距離、誤解和理解,不正是流亡?《媽媽的口供》的世界是一個黑白的世界,《自由行》的世界是一個彩色的世界,但這個彩色之中有沉默。

這是我最喜歡《自由行》的地方,沉默。那些楊樞突然停頓下來,話說不出口的時候,宮哲真的太好地凝固了這些神態。電影中有兩場戲最精彩,一是楊樞在咖啡廳跟演員試鏡(很顯然是後來我們看到的《九月二十八日晴》)試鏡到一半,沉默突然攫住了楊樞。我在幹嘛呢。另一場戲是楊樞不肯把護照給丈夫,這場戲也是沉默,千言萬語說不出口但也已經說到了,這是一場放到默片都可以把心擊碎的戲,是卓別林(Charlie Chaplin)《城市之光》(City Lights)的那種「是的,我現在看得見了。」(Yes, I can see you now.)還有一個發生在沉默中的事情我非常喜歡,就是楊樞丈夫默默在畫憂鬱的楊樞這件事。整部電影丈夫表面看起來幾乎沒有做什麼,就只是陪伴或幫忙拉住調皮的孩子,或偶爾對楊樞說幾句安慰的話,他可以看起來這麼平靜,但你看到他在畫畫,你就知道溫柔是什麼。我看到很多英語外媒說《自由行》是一部很憤怒的電影,很矛盾地和一些憤怒的中國觀眾在完全不同的思想邏輯中獲得道德意涵相反但一致的觀察。No,外媒影評人!《自由行》是一部溫柔到爆的電影,這是為什麼《自由行》開在這個丈夫,也收在這個丈夫,從入境文件、視訊、給導遊「阿莎力」拜託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到最後陪楊樞的母親回中國,開頭是他在講電話,結尾是他幫睡著的楊樞母親關燈,往往都有這種人在默默撐起夾縫中的「自由」,它才有可能。如果溫柔有形體,長得大概就會像《自由行》裡面的張子夫(Pete Teo)吧......"

全文參見:
《媽媽的口供》X《自由行》:沉默中的溫柔
https://mrgeckopapa.blogspot.com/2019/09/x.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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