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三傷心夜》劇照/圖源 |
《The Affairs 週刊編集》網頁版
文/壁虎先生
前年曾在女性影展公映,林摶秋導演三部台語電影的數位修復版:《丈夫的秘密》、《五月十三傷心夜》(註 1)和《六個嫌疑犯》,終於在幾個月前上架各大串流平台。我自己喜歡偷偷將它們稱之為某種爛男人三部曲:「沒路用的男人」、「你們不要被騙這個其實是爛男人」跟「所有人都在上所有人之老色男人還是最恐怖」。
關於林摶秋的重新注意發生在九〇年代,當石宛舜和《電影欣賞》在 1994 年第 70 期做了「台灣電影的先行者:林搏秋」專題,包括了一次很重要的訪談跟座談。然而台語片不過是林摶秋的後來一半而已。翻看石老師接續於 2003 年完成的《林搏秋》專書,早在求學旅日,林摶秋便已經在紅磨坊成為出名戲劇導演,甚至被日本媒體號稱是「台灣本島人最初之劇作家」(註 2),回台後更結識了當時台灣文化菁英們,搞出了直到戰後二二八白色恐怖才被碾碎的第二波新劇運動,從旅日到回台累積劇本甚多(儘管許多佚失,留下來的劇本中,我特別覺得《高砂館》很迷人)。這本書也成為珍貴而深入淺出的一扇門,讓我們得以一窺這段文化界風雲際會併發火花。此外,《Fa 電影欣賞》177 期也趁著數位修復的推出,整理出了佐藤忠男 1995 年的另一次訪談。
不過,與其說林摶秋的經歷精采,不如說衰小,像當年能夠借調去東寶工作,是因為日本人都被徵調去打仗赴死了,才會出現片場只剩下兩個來自殖民地的衰小人之景象,而這另一位衰小人,就是後來刺激林摶秋去拍台語片的韓國人朴先生;諸如國民黨至少槍斃了兩個林摶秋的合作夥伴:合作過戲劇《阿里山》並差點找他去導《牆》《壁》(註 6)的簡國賢,和在湖山製片廠和他合拍《後台》的白克(還不包含和林有過一段交集的呂赫若)。甚至林摶秋後來拍苦情片,已經是各種有意識選擇的結果,因為超出一點就會碰到國民黨的愚笨,《阿三哥出馬》本是多麼好玩的一個故事啊。
但這也讓人意識到,今日《Fa 電影欣賞》各期斷裂、缺乏一致性方針對它自身造成的損傷,如果 177 期它正在幫我們(再次)想起某個宏大而缺乏被記憶的類型電影史,為什麼在 179 期它又好像《記憶拼圖》的主角,主題關於「類型電影在台灣」,卻彷彿過去的一百年台灣類型電影都不存在(或不需要討論,儘管兩期前才剛討論過)?那為什麼不叫「近十年類型電影在台灣」就好了呢?為什麼談今日台灣類型電影,版面上就只能塞滿即將上映的新片廣告和業界人士的自我推銷,儘管這些已同時塞滿網路媒體(然後用軟趴趴的「理論課」來證明討論的意義)?
而當它展示記憶時,只能首先過度禮貌客氣地將自身侷限於「過去還有這個喔」的發語詞,像是展示生鏽鐵盒裡的珍貴舊相片,而不是將他們當作是仍在跟今天的類型電影搏鬥的東西,儘管光《六個嫌疑犯》就遠比近二十年來的台灣類型電影還更有生氣,而這還是林摶秋自己覺得很丟臉的影片(註 3)。這樣歷史展示/業界動向井水不犯河水的斷裂,難道不正是儘管它比起其他媒體更有能力展示記憶,卻又同時愈來愈自我邊緣化的原因嗎?
總之林摶秋的這三部影片除了本質上光是作為在台灣的日本電影(註 4),就讓他們在上世紀當年的存在本身十分充滿活力而美妙,《錯戀》和《六個嫌疑犯》都有某種素樸中微妙的靈光,而他們的價值遠不能只是用「反叛」來衡量(不然我們終究只會覺得,故事最後將之收束回來不夠反叛)。例如《錯戀》最後吳麗芬在羞愧的張潘陽面前,主動將張美瑤的孩子抱給她時像是分享糖果的孩子般的神情,或者《六個嫌疑犯》裡田明和吳東如的大打出手,這場打鬥戲拍得如此之長而莫名存在節奏感,以致於宛如在調情。但不論《錯戀》的精緻調度和《六個嫌疑犯》的錯綜複雜,都已有許多人生動精采地談論過,我比較想提由林摶秋自編劇本的《五月十三傷心夜》。
《五月十三傷心夜》我一度看不下去,裡面的插科打諢和噁男醜態的表現方式很明顯地已經過時,像是將素珠飾演的淑清友人丑角化的方式(註 5)(但是仔細一想,即便是近年的台灣愛情喜劇還是依然出現這種角色,毫無長進可言)。但是,最後 30 分鐘的超展開實在是太令人印象深刻,以至於這可能是三部中我最喜歡的一部影片(殺人案的渲染的確為其增色)。演員情感分明的表現方式可能過時了,但是它的主戲劇衝突核心,和角色底下的情感能量卻沒有過時,甚至有比今日許多同類型片更過人的影像詩意。
要了解它的傑出之處,就不能只是用某種「女性犧牲成全家人」的「倫常關係」來看它。《五月十三傷心夜》有一句台詞是不朽的,也就是當張清清飾演的麗娜/淑惠終於洗刷冤屈,卻突然重病彷彿奄奄一息時,對張潘陽飾演的愛人說:「文彬兄,金山海濱的事情請你忘掉。」在這個撕心裂肺而令人痛徹心扉的一刻,淑惠其實是在扮演她的母親,以至於幾乎要將自己化為母親的命令本身(即「照護阿清」),甚至激進地成為母親。
它跟今日那些台灣溫情主義電影的根本不同、甚至更傑出之處,在於淑惠的犧牲並不只是為了什麼被給定的、來自天命秩序的命令,這個命令是一個被林摶秋在開頭就拍出來的活生生的角色,也就是在兩姊妹面前病死的母親。換言之,這是關於一對在電影開頭被母親之死創傷的姊妹,在電影末尾試圖要面對母親鬼魂的故事。而姊姊不由自主地想要扮演母親,以至於要重演母親之死,甚至可以說是不自覺地懷有自殺傾向(從認罪到近乎病危),比較像是附身或著魔。
這正是為什麼當姊姊在驟雨中找到妹妹淑清,兩人的衝突會發生在母親的墳前。也就是說,秩序其實並不存在,唯一存在的,只是人和人之死所留下的創傷性的影子和符號效力,它只是被這一渣男所挑起,而面對符號效力的魔鬼,我們是孤獨無助的。這一點,也被演歌風的配樂歌曲所支持,即便是最後重修舊好,電影配樂都不是溫情主義式地令人舒坦、溫暖,或甚至健康電影的歡樂,而只是希微而已。
我們也不會認為妹妹是被居高臨下地教訓著,妹妹在得知真相後在街上遊盪時,歌詞不只純粹將兩人的衝突詮釋為愛情三角關係,更說「妹為姊四處去流浪」。電影只是純粹表現我們的無助。我們甚至可以說,不是姊妹終究逃不出母親的命令,而是透過將「母親」降格(或還原)為「情敵」,「母親」的存有地位被從內部削弱了,或者還原回戀父情結階段。
最後妹妹在姊姊死前出現,阻止她象徵和字面上的死亡,其實是對母親命令和律令說的一聲「不!」(這甚至違反姊姊的意念),她接著說的「阿姊,你看!我要靠我的自信和信念來克服我的青春!」便成為一句看似直白,實則非常不凡,謹慎美妙的台詞,她不只是要「克服青春」(究竟「克服青春」是什麼意思呢?),而且是要她姊姊「看她」克服青春。
這又更讓電影的結尾曖昧而更耐人尋味了,它因而甚至比《錯戀》的短暫分享小孩更厲害。最終三人組成某種「家庭」,妹妹自由地在海浪前玩耍,姊姊牽著情人的手看著妹妹,但是這三人是怎麼樣的關係呢?是父母和女兒嗎?是姊妹和愛人嗎?還是三個愛人呢?
我甚至會說,鏡頭中的海浪在這裡變成一個相當重要的東西,海浪意味著什麼呢?情慾/力比多嗎?妹妹想都沒想就奔向海浪,姊姊和情人則是遠遠地看著她,三人都穿著象徵自由的泳裝,而當我們看到她回頭向兩人揮手,我們是遠遠看到她的,水淹到她的小腿肚,然後她背對著鏡頭將海水灑到空中,她是離海浪最近的人,而海濱正是姊姊和文彬談情的地方。她到底是經過了伊底帕斯/戀父情結,將慾望指向他方呢,還是三人決定奇妙地停留在前伊底帕斯狀態,找個「地方」「住下」了呢?亦或者妹妹是不是正在背地裡(背對著鏡頭)「享受」海浪呢(文彬/姊姊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海浪是被征服了呢?還是會在下一秒將遠景中的妹妹吞沒呢?或是同時發生?
這一切最終都停留在一個曖昧的狀態中,而這種人物和符號秩序間的距離之曖昧被視覺化了,它來自林摶秋極大化戲劇情感的專注,以至於意識中有什麼東西被膠捲吸進去了。
註 1:前者原名《錯戀》上映成績不佳,後來有片商將其剪短以《丈夫的秘密》為名再次上映,現存版本長度介於兩者之間。後者原名《青春的條件(女性的條件)》,為林摶秋的原題,後來擔心片名對觀眾太不明確所以改為《五月十三傷心夜》。《Fa 電影欣賞》177 期,頁 94、77。
註 2:石宛舜,《林搏秋》,頁 46。
註 3:林摶秋拍完愈看愈覺得不好意思,以至於當年最終並未發行它,到 1990 年才被電影資料館重新放映。《電影欣賞》70 期,頁 24、33。
註 4:林摶秋:「事實上,我的電影就是日本電影唷。」出自《Fa 電影欣賞》177 期,頁 77。此外《錯戀》和《六個嫌疑犯》都是改編自日本作品:竹田敏彥 1939 年的小說《淚の責任》,和井上梅次 1960 年電影/南条範夫同名原著小說《第六の容疑者》。
註 5:其實林摶秋並非對台語片過度煽情的套路和誇張演技完全沒有意識,而認為是首先片型就被(電檢)限制了才長成如此。他曾在訪談中提及他並不覺得台語演員真的那麼差,曾在碰到武拉運(也出演了《五月十三傷心夜》)拜託他不要再如此(演得誇張)
,武拉運告訴他這是不得已。《電影欣賞》70 期,頁 24。
註 6:【更正啟事】經過網友的指正,我才發現當時在刊登於《週刊編集》的文章中,我誤把簡國賢的劇作《壁》寫為「牆」,這完全是我在敏感度缺乏的無意識之下犯下的錯誤,簡國賢的劇作應該是《壁》,而「壁」這個台語取名有其特殊用意。在《Fa 電影欣賞》177 期75頁林摶秋談到簡國賢的訪談紀錄中,亦是用《壁》作為這個台語的翻譯。在此向讀者致歉!(更正日期:2021.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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