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島秀夫真的是一個很奇怪的人,這個自稱「自己的身體有70%由電影組成」[1]的明星遊戲製作人,對好萊塢俗套有一種近乎病態的迷戀,以至於不論是《潛龍諜影》(Metal Gear Solid)系列或《死亡擱淺》(Death Stranding)都天真地要你經歷所有他所能想像得到的全世界最俗爛的肥皂劇角色形象和情節,至乎於怪誕的地步,然而他又有能力,這使他與眾不同,在這樣垃圾食物油鹽糖脂的怪誕中,綻放一個非常「清醒」(sober)的東西,而它是如此之清醒,以至於召喚出某種今日好萊塢都沒人可能會真心相信的東西:鉅片依然可以為建立一種社群道德而存在。
或許正是這種「清醒」,產生出了這樣的時刻:你會馬上意識到你這輩子永遠不會在其他地方再經驗到這樣的時刻,再看一百部電影,或再玩一百個遊戲,它都不會再發生。那不只是「魔幻時刻」(magic moment),這個無聊的詞無法描述它的美,它是在試圖複製某種「崇高」(divine)之遭遇。
小島離開Konami成立自己的工作室後的第一個作品《死亡擱淺》至少給了我三個這樣的時刻:第一個,這也是這次整個建基在對連線互動的獨特運用上的gameplay loop在賭的,是當山姆(Sam)第一次去過風電廠的回程,Low Roar的〈Everything You Need〉出現,然後你突然意識到你剛才如此小心翼翼、困難而孤獨驚險地穿越的同一個地方,在訂單完成、該地區被「連上網路」(故事中和字面意義上)後的回程途中,怎麼突然多出了這麼多鼓勵的標語跟方便穿越的資源(橋、繩索、梯子、郵筒...),以至於在一秒鍾之內產生出一種甘霖般略顯煽情的動人。
第二個時刻,則是要送開若爾藝術家(The Chiral Artist)回去找她男朋友的訂單:年輕男女在爆炸中以為彼此死亡,男孩憤世嫉俗,對山姆惡言相向,山姆來到女孩的避難所,女孩要求山姆帶她去找男孩團圓。一個超級俗套甚至有點可笑的情節,但卻如此簡單而有效,它的美來自於你送了這麼多的訂單,背了這麼多貨箱,它的內容物都只是一些文字,它是救命物資、實驗成果、文化瑰寶,但對我來說都是箱子,與我何干,我只是沉默的駱駝,然而這一刻你的背上突然變成一個活生生的人,而因為山姆像是背著貨物背著她,對玩家而言你是面對著她的,你(玩家)因而必須直視她的眼睛,而駱駝的沉默和貧瘠的世界都在這一刻被盼望的眼神所打亮了而熠熠生輝,那是年輕生命最純粹的反駁:「對,世界一蹋糊塗,但我要去找我的愛人了!」它更耐人尋味地象徵道德和時間在同時的逆反和修復,因為你上次背一個人形貨物已經是遊戲開頭,你死去老母親的遺體,突然,在數十小時的重複之後,你又無預警地被給予一個這樣的任務,而這次被包裹在為避免會加速世間事物時間流逝的「時間雨」(Timefall)而設計的「屍袋」裡的,卻是活生生的等待新生的年輕女子,而這個時候Low Roar的〈Give Up〉像是溫柔的微風,它歌詞明明在講絕望,但它的曲又是如此美麗而向著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