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記得看過一個距今已十多年前的短影片,是柏克萊大學的大腦科學家對大腦視覺皮層活動與動態影像之間關係的一個研究成果展示,這個研究試圖在怎麼樣的大腦活動意味著什麼樣的影像正在被觀看這個問題上進行推進。我對這個展示影片的大致理解是這樣:他們紀錄受試著觀看一些影片時所釋放的大腦活動資料並進行了與三個視覺特質(形狀、邊緣跟動態)的某種假設編碼,建立了一套轉譯系統(字典)。然後他們又紀錄了受試者觀看一段新短片的大腦活動資料,同時這套轉譯系統隨機觀看了五千小時的YouTube影片,將這五千小時的影片轉譯成「大腦活動資料」。研究者便從這五千小時的「大腦活動資料」中,找出和受試者觀看新短片時的活動資料最接近的一百部短片,將這一百部短片「平均融合」成一個「重構短片」,這個「重構短片」便被與受試者觀看的那段新短片並置,以檢視系統的準確度。
無關乎它的有效性與否,我一直感到這個由隨機影像構成的「重構影片」中有著某種充滿詩意的東西。一是來自影像本身:當它試圖再現一個人像的時候,它形成的影像彷彿有某種印象派的質地,而當它試圖再現一個簡單圖形、字卡或是更細緻的構圖,構成影像表現出某種充滿顫動、噪點的斑駁紋理,又彷彿一幅透納(JMW Turner),或者Wade Guyton;二是來自「重構影片」和原型影片之間的鬼魅關係。第一次看到這段影像,我一直以為它是某種「直接」的系統轉譯,後來才發現它其實是間接的,更接近某種「創造性建構」,彷彿一隻試著隔著玻璃(或者平行宇宙)觸摸牽動自身命運糾纏對象的手掌,或者,一個錯誤地被另一個人的陌生大腦所記起的記憶,儘管我不太確定「鬼魅般的」對科學家們是否會有任何意義,畢竟在一滴水中油墨和一架空中戰機的影像之間,似乎只存在圖形上的關係,然而我又在這裡想到了達利(Salvador Dali)那裡,想到《記憶的堅持的解體》(The Disintegration of the Persistence of Memory)裡的魚和子彈。
原文刊載於《紀工報》第六十二期(2024.02.07)
文/壁虎先生
在談蔡明亮今年的新作《何處》(2022)之前,很難不首先揭露我自己覺得《何處》是一部劇情片。但我不只不介意它入圍金馬獎最佳紀錄長片,也覺得這件事最終不是很重要。我的意思是,金馬獎乃至影片的類型分類自外於這部片乃至各種影片本身的存在,而我後頭也會提到,《何處》如何也完全可以在最保守的意義上是一部紀錄影片,所以或許應該說,我覺得這部片對我而言最動人的讀法,是劇情片的讀法。而金馬獎覺得它是一部紀錄片,我覺得也沒什麼不好。其實就算我覺得這是一部劇情片,或者在本文中寫作它作為一部劇情片的讀法,也完全不覺得它會影響我在《紀工報》上如此評論這麼一部影片的正當性,畢竟,我的題目是「入圍金馬獎最佳紀錄長片」的「影片」,相反地,它反而因此充滿意義。我想先書明這件事。
再來我想整理一下我對「行者」系列背景的大致了解:2011 年蔡明亮導演了《只有你》這齣舞台劇(我沒有緣分看到),其中李康生的場次裡,編舞家鄭宗龍為李康生編了一段以非常緩慢的速度走過舞台的動作,這讓蔡明亮相當感動,(註1)這成為了「行者」的雛型。於是在 2012 年,蔡明亮便為李康生設計了紅色袈裟的玄奘形象,讓他以極緩慢的速度,雙手持蓮花指,低頭行走於各種地點,該年便一口氣導演了四部以此為題的短片。2012 年這四部當中,第一部似乎是《無色》,然而我唯一有機會看過的,是香港電影節委製的四段式電影《美好 2012》中的《行者》,這似乎是第二部(《行者》中李康生緩慢地在香港街頭的日夜艱難前行,但有一個不同其他系列作的地方:玄奘在此片中雙手分別掛著一袋餐盒跟拿著一個漢堡,影片也以李康生終於極緩慢地開始吃漢堡作結)。
2014 年蔡明亮的《玄奘》舞台劇在中山堂開演,這場演出我曾看過,除了李康生以玄奘的形象重新走回了舞台劇,另一個新的元素是藝術家高俊宏在玄奘所在的巨大的白紙上畫上長長的線條和牽著線條的蜘蛛等。這個元素後來也在《何處》中再次出現,由蔡明亮在長片《日子》(2020)中發掘的寮國演員亞儂・弘尚希(Anong Houngheuangsy)代高俊宏在白紙上徐徐畫出長長的線條。數年間蔡明亮也繼續創作「行者」系列短片,其中我看過的,包括在馬賽拍攝的《西遊》(2014)與在東京拍攝的《無無眠》(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