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壁虎先生
(本文為〈壁虎先生2024年度佳片選〉之其一)
2.《你是我眼中的那道光》(All We Imagine as Light)(2024)
帕亞爾·卡帕迪亞(Payal Kapadia)
關於《你是我眼中的那道光》我想先講一件感覺有點表面但其實非常厲害的東西,就是這部片的「控色」有多好,如果你去注意這部片如何去調度「藍色」這件事,不只是醫院裡的護士服,而是從角色私下穿的便服、公寓外曬晾的布衣、公寓外漸暗的天色乃至路邊垃圾的一隅,如果去注意有哪些地方表現藍色,會意識到這不只是服裝衣著,而是包括美術設計、攝影、調光、要在什麼天光狀態拍什麼樣的景怎麼剪到導演如何透過「藍色」去控制他的角色是如何在場景中被凸顯出來,控制城市理論上應該是雜亂的景緻到一種統一的視覺乃至情感調性。這一個對顏色的調度,是首先技術上對整個故事的定調起到潛意識但至關重要的效果的東西。這不是你隨便拍就可以拍出來的效果,劇組在這裡顯然下過整體上的功力。它不只是好看而已,它是敘事的:電影在離開孟買之後這個「藍色」的調性就在來到海邊鄉村的時候收掉了,這其實是敘事上潛意識的巨大提示。
從這個策略延伸出來的是,電影如何讓它的主角們自在地體現出一種既是出於城市卻又出淤泥而不染的自由的能量。在這裡我覺得近乎是對電影核心至關重要的是導演很快就在年輕女護士與飛奔而過的街景上放入了爵士,更精確地說是Emahoy Tsege Mariam Gebru的〈Ballad Of The Spirits〉,它重要到感謝Emahoy Tsege Mariam Gebru的授權使用成為了電影的第一張字卡。這在角色身上也在觀眾心裡給予了一個精神上的空間與能動性,讓我們知道這兩個女人在精神上是自由行動在城市之中的,而不只是城市中的一組布景而已,他們獨特而炯炯有神。這並不是理所當然就可以做到的事情,這並不是超級風格化的電影,它基本的邏輯依然是在寫實主義的拍攝之上,而這種寫實主義很容易就會讓他們的角色被吞噬到這種形式的壓抑機器之中,在有些電影裡,這正是它的重點,但在這部電影裡,導演說不,我沒有要那樣做。
是在這裡延伸出第三層也終於是故事層的東西,就是這部電影明明處處充滿並關於對女性的敵意,但我們從來沒有在這兩個女人的小心翼翼中感受到某種無處可逃的絕望悲情,事實上恰恰相反,他們到處逃逸,透過變裝、透過眼神、透過閃爍街燈下的惡作劇,這種遊戲性的精神恰恰正來自於他們其實超級不自由,但他們不只會持續自由而且,透過年長的女前輩,本來就其實一直在這個不自由裡一直自由著。導演不搞控訴那一套,那一套反而太簡單了,他要讓你好好地看看他們如何不只活得好好的,而且如何持續能夠活得好好的。
在這裡就出現了另外一個方面,也就是城市本身,導演怎麼在辯證上去馴服安撫這座城市,這個理論上應該是跟他的主角所敵對的東西。導演做了一件更有意義的事情,這並不容易,但他游刃有餘,這便是《我們一無所知的夜晚》(A Night of Knowing Nothing)跟顯然的紀錄片/私密日記訓練所展現出來的能力,從影片的一開始,城市就以一連串看不見受訪者的訪談被從街道跟人群的景致中被召喚出來,它不是一個怪物,不是一個沒有面目的東西,而是有千萬個面目,我們既看到又沒看到的面目,而導演從一開始就安撫著這些無臉的面目,用一種私密側記的溫柔對待,這是對理論上的形式對立的從內而外的反轉,我不搞對立的八點檔或寫實主義那一套,我要紀錄「一切」,我要紀錄這個城市,我要讓他們活著,活生生地活著。
這是為什麼表面上儘管影片中的角色總是處在某種危險邊緣但影片對於他們總是感覺有更多話要說,因為,朋友,危險只是我們生活中像空氣一樣的一部分。這個危險當然較顯位地被放置在年輕女護理師跟伊斯蘭年輕男子談戀愛的故事,但更核心的是比較年長的護理長的精神上的危機(丈夫有跟沒有一樣,但還是必須彷彿自己有丈夫),以及兩位室友似乎可能會發生的衝突上。但控訴這在紀錄片已經做過了。在這裡導演顯然設定給自己的劇情片,做一種更難的東西,遊戲性地,活生生的持續生活著。這叫信念。
也是這個精神危機最終成為電影最重要也最核心的一個重點。之前在楫文社的講座我有一個段落是在講說我覺得幾乎每部電影其實都是一個「論證」,我覺得這正是一個最好的例子之一。年長護理師心裡一直有一個疙瘩,這讓她在不小心脫口而出說年輕護理師是蕩婦(她沒有直接說而是用要是你被說蕩婦怎麼辦但其實就是說溜嘴)並隨後當晚馬上道歉之後,就一直處在一個其實沒有辦法真正正視自己這個室友的存在的狀態之中。這非常容易就會有煽情的糟糕的劇本寫法。
但最後海灘小村的戲導演幾乎是拋掉前面城市段落中建立的某種「舒適」的文法做了一件編劇上跟形式上都超級有風險的事情:他讓護理長在海灘邊救了一個男人,而這個男人又在護理長被請進室內隨側待他醒來時被當地的老婦人恰巧誤會為是她的丈夫。看到這裡首先就有一件事就是我不是很喜歡電影的戲劇張力透過事故意外或失蹤傷亡或傷亡邊緣來解除,雖然它不會影響前面城市段已經拍出的傑出,但這在編劇上其實是一個超級懶惰的作法。但劇情接著演下去我們發現他失憶了,然後他彷彿直接就真的成為了護理長的丈夫,換言之,這要嘛是夢境要嘛是形而上的時空,但重點倒不是這個,雖然最後導演以一種非常決斷的信心直接化(劃)掉了這個情境,重點是這場形而上的戲所發生的事,丈夫試著安撫妻子,這次會不一樣,我不會再拋下你,然後我忘了是誰拿起誰的手應該是丈夫拿起護理長的手然後溫柔地親吻。如果這場戲就結束在這裡其實也不會接不上,後面的事情還是能夠發生並結尾。但正是在這裡導演寫下了這整部片可能是最重要的一句台詞:影像直接從兩人切到山林空景,然後我們聽到護理長的畫外音「不,我再也不想再見到你。」我這輩子事實上大部分的電影三年五年後我基本上都會忘記大部分的劇情更不用說台詞,通常會記得一件最重要的事,這部電影,我會記得的就是這句台詞。一個平庸的導演絕對不會意識到應該要在這裡寫這句台詞,以及這句台詞有多重要(他們只會覺得這場戲就是要那樣哀嘆的情感)。
有沒有這個「不」基本上不只會導致最後的護理長為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基本上更會決定這是不是一部完全不一樣的電影。它基本就是電影對自己的論題的最重要也是最後的回答,是這個回答讓電影的論題能夠真正完整:這個「不」、「我再也不想再見到你」要被護理長「說出來」,她才真正進行了片中最後一次的成功逃逸,就像她年輕的同伴不斷在做的,她在做的,電影中的角色也都正在做的那樣,但我在精神的最核心的內裡,在我即便能夠感受到並肯認你的溫柔的時候,都能夠不被你所有,因為我從來而一直以來,都是自由的。我只是玩了一場讓我多了一點憔悴的關於我作為一個一直不實際上存在的丈夫的妻子的遊戲,現在「我」要請「你」離開我了。而這一刻護理長不只是為自己掙回了一直本來就屬於她的自由而已,她是在幫我們跟一切的不自由「擦肩而過」。這才是為什麼最後護理長坦然地邀請年輕護理師把一直藏起來的男友請出來作客時,我們可以感覺到一種聯盟,不只關於三個女人也關於觀眾,因為護理長剛才幫我們把壟罩著我們的心的稱之為丈夫的巨大擁有我們之物給決斷了,電影最後下的電音才因此有如此巨大的力道。
這幾乎是一個拆炸彈的行為。對導演而言。
而導演最後也為護理長寫了非常美的幾乎像是詩的台詞作結,她問年輕護理師的男友來自哪裡,然後說自己去過那裡,「那裡很美,這裡也很美。」即便是這裡,即便是這個如夢一般充滿虛假承諾,充滿不自由的,而必須要持續地透過逃逸才能短暫歇息並露出笑靨的這裡,即便是這裡,也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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