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16日 星期日

《接線員》:困住強大製作的平庸電影

飾演緹娜的紀培慧,在電影中被導演變成一塊木板。(翻攝自moviemovie.com.tw

文/壁虎先生

(本文包含《接線員》的所有雷點,閱讀請自行斟酌)

  旅居英國的台灣留學生緹娜(Tina)畢業後找不到工作,經濟狀況的每況愈下迫使她不得不放棄在雜誌社的實習機會,不順利的求職過程和同居男友的同時失業正一點點地消耗掉她的僅存積蓄,輾轉找到了「接線員」的工作機會卻意外發現雇主經營的是主打華裔女子的非法色情按摩院,儘管自身不用親自下海,這仍令緹娜驚愕。在暫時做做的心態下緹娜勉為其難地開始接起一通通尋歡客的電話,成為青樓雜工,也和同樣漂泊異鄉的小姐們產生了一定的情感。然而有些工作的共患難要求往往遠大於工作者對他們所能獲得的報酬的想像,尤其是躲在暗處的那些。

  往往是一部電影平庸與否的最早指標的是配樂怎麼用,未必關乎配樂師,而更關乎導演跟配樂師要什麼。在只有兩顆鏡頭尷尬地過短的紀培慧在月夜芒草中的序和《接線員》字卡之後,我們切到在倫敦街頭穿著套裝奔波的緹娜,然而從配樂出現並揭露了導演跟配樂師要了最無聊的東西的那一刻起,電影便毫無疑問地被困在平庸之中,而呼應著它的,則是開頭幾場求職戲除了給予我們關於主角身份和經濟狀況的客觀資訊外的乏善可陳。

  這樣的平庸同時也被體現在紀培慧的臉上。相當可惜地,紀培慧被導演要求演一塊木板。但既然你要紀培慧演一塊木板,你能做的最差選項就是把鏡頭釘在她的臉上看(而很遺憾這正是導演的基本策略)。調度的不知所措和美學想像的貧乏導致鏡頭總是只能以手持特寫毫無動機地鎖著演員的臉,也讓電影總體總是缺乏景深鏡頭的呼吸空間,顯然導演對寫實主義調度有種相當根本的錯誤理解。

  對照緹娜也像是一塊木板般的角色性格,導演顯然也沒有意識到自己對如何處理一種所謂「涉世未深的主人翁之初始焦慮和侷促」的想像貧乏。不禁令人想到另一部八竿子打不著,但在結構上十分相似的電影《法蘭克》(Frank):都透過一個作為精神指標的神級演員(麥可·法斯賓達(Michael Fassbender)和陳湘琪)和一組強大的角色演員建構出主人翁一腳踏入的陌生世界,最後也都結束於主人翁因頓悟自己的失敗和錯誤在場而選擇離去,然而更重要的是《法蘭克》中多姆納爾·格里森(Domhnall Gleeson)飾演的強(Jon Burroughs)和《接線員》中的緹娜其實是同一種角色原型,而兩部片的導演也都在如何表現他們的「庸常」或「涉世未深」上出現了同樣的問題:把它們呈現為一塊木板。同時兩部片美學想像的平庸也都扼殺了遠比電影本身更加迷人的世界和世界中的人物的諸種可能性,弔詭地彷彿兩部電影都是由片中的主人翁所拍攝而成。


卓見飾演的老鴇莉莉(Lily)和緹娜。鏡頭總是太過偏執於演員的臉,或漫無目的。(翻攝自moviemovie.com.tw)

  同樣的問題也體現在過度突兀的蚯蚓的隱喻、電視新聞和電影總體影像張力的貧血上。在緹娜打掃庭院時出現過一次之後,好像為了彌補電影總體寫意鏡頭的貧乏,蚯蚓的第二次出現竟然就是透過一個這麼莫名的提及和一個如此突兀的插入鏡頭,告訴大家「這就是我的總體意象」然後又好像很不好意思的在兩秒後突然又收了回去。不禁令人想到《再見瓦城》中也有一隻過度突兀的蜥蜴(然而在《再見瓦城》那是失手,在《接線員》就只是另一個令人尷尬的侷促)。至於過度突兀的金融海嘯新聞也彷彿是電影插播的論文式提點。

  更可以在鏡頭和時間的斷裂點上看到這樣的問題,例如緹娜第一次進到按摩院,或者是緹娜從開始上班到碰到「巧克力先生」的過程,這些理論上最能放大表現主人翁心理轉折的段落,乏善可陳的調度卻寧可匆匆帶過,或執著於演員或漫無目地,或總是不知道應該要在何時哪裡聚焦停留,卻沒有意識到我們根本還沒進入角色的經驗主體位置中。

  最後當然是那個尷尬的收尾,儘管歷劫歸來的緹娜回到故鄉的舒坦想必是無庸置疑,也不是不能高呼鄉村故土的美好,事實上它甚至可以是一個不亞於陳湘琪飾演的莎莎(Sasa)對鏡哭泣的緹娜的情感爆發點,然而導演仍沒有放過最後一個讓電影更加平庸的機會,透過那顆徹底破壞氛圍的升降鏡頭和那段庸俗突兀的勝利般的配樂,讓它看起來很難不又像是那種對農村過度浪漫的廉價禮讚。

緹娜在開往家鄉六龜的火車上。電影最後仍沒有善用地景的反差,失去了最後一次讓緹娜的角色變得更加立體的機會。(翻攝自moviemovie.com.tw

  在這一切之中,一個甘霖般的存在是陳湘琪。事實上莎莎在緹娜面試第一次出現的十幾秒幾,透過陳湘琪走出的體態和念白幾乎抵掉了開頭十幾分鐘的無聊,飾演妹(Mei)的范時軒和飾演安娜(Anna)的滕爽也都給予了相當搶眼的演出。然而演員在導演的鏡頭下總是顯得孤立無援,就算陳湘琪再怎麼厲害也沒有辦法鎮住整部電影的調度侷促,最後應當爆發滿溢情感的鏡前哭戲也就在陳湘琪即將進入本真狀態的那一刻被導演切掉。

  事實上若將《接線員》的台詞打散,會發現除了各種田調資訊的交代展示和該角色原型(傲慢的老鴇、涉世未深的主人翁、抑鬱/樂天/純樸的女妓、負氣的男友...)本身的內建台詞,幾乎就沒有其他東西了。頂多有時插入一些過度突兀的感嘆(例如泰唔士河上緹娜令人捏把冷汗的關於夢的感嘆),但重點是對於這些角色,除了他們的「身份」之外,本身是一個怎麼樣的「人」,除了依賴演員的精湛表演電影近乎毫無著墨。簡言之,「角色被簡化為他們的身份」。這是《接線員》最大的問題,彷彿它更想成為一篇論文或控訴報導而不是一部電影(例如在緹娜和她男友法蘭克的全部段落中,我們完全看不出他們是擁有性格的個人,彷彿只是寫著「女友」和「男友」的人形看板)。

緹娜的關於我們越大夢越小的感嘆令人難以置信地突兀,真的很為反應鏡頭中的陳湘琪捏把冷汗。(翻攝自moviemovie.com.tw

  尤其在看過《接線員》獲得102年優良電影劇本獎的劇本之後更加確信這個問題:男友部分的大幅刪減可以說是電影最大的失算,也讓緹娜失去了至少該有的按摩院以外的呼吸空間,灑鹽的意象更加自然,安娜的死也顯得更加合理。不過刪掉一些更加突兀的說教台詞倒是電影的明智之舉,緹娜和莎莎最後的芒草對照也是一個成功的新加內容。當然可以細究的還有很多(例如電影版緹娜偷錢段落的增幅連鎖導致的電影有點吃不下的她對安娜不痛不癢的歉疚),然而就算把緹娜和男友等等的段落都加回來,電影終究還是要面對導演調度判斷的問題(還有例如緹娜已經很平板的性格)。

  從攝影、美術、卡司、演員表演、製片奧援到題材的社會縱深,都可以看出《接線員》整體無疑是個高水平的強大製作(Production),是堅持不懈的長年製片努力才有可能獲得的結果,同時題材的沉痛和直入風暴核心的堅持也讓人很難不被打動,只是這些都相當可惜地被困在編導美學想像的貧乏侷促裡面,太多創作判斷的失誤一次次把觀眾從電影中推出去,使得應該可以更加驚人的《接線員》最終只能被困在一部非常昂貴的學生電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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