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10日 星期二

散步的好日子:評林亭聿個展〈Bark! Bark! Hello! This is lucky. It’s true. 〉
/A Fine Day for a Walk: Review of Lin Ting-Yu's Solo Exhibition Bark! Bark! Hello! This is lucky. It’s true. (English Version of the Article Below)


文/壁虎先生
(本文寫於2023年1月,同時刊登於林亭聿個人網站

2024年11月17日 星期日

《由島至島》:叢林中的記憶暗河

 


原文刊載於《紀工報》第六十三期(2024.06.12)

文/壁虎先生


由自身家族史切入馬共禁忌歷史的《不即不離》(Absent without Leave)開始,廖克發的歷史紀錄片創作歷程,在近三部長片中,進行了跨幅、縱深與成熟度上階梯式地爬升;在《還有一些樹》(The Tree Remembers)中,廖克發將馬來西亞的深層種族和後殖民問題拉回原住民和英殖民時期的尺度,有條不紊地將自身馬華族群的近代創傷節點——五一三事件——放入其脈絡之中,以更加沉著與內斂的語調,遠較於 2023 年入圍金馬獎最佳劇情長片而造成話題的《五月雪》(Snow in Midsummer)為我們道出了更多的事物;《野番茄》(Taste of Wild Tomato)則給予了我們近年關於台灣白色恐怖歷史記憶最好的兩個影像:受難者墓前長出的被無知小孩開心吃著的野番茄,以及在响午公園遺棄碉堡裡玩耍的孩童。

而或許正是《野番茄》接觸受訪者的機緣——該片前 40 分鐘都關於台灣的日本時代記憶,並始於桃太郎傳說動畫和台籍日本老兵哼著桃太郎的歌,廖克發最新的紀錄片《由島至島》(From Island to Island),關於日軍在二戰時對南洋的入侵與屠殺,及作為南進基地人民的台灣人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以近五個小時的篇幅,試著回答一個從來沒有在台灣被真正回答過的問題:作為侵略國的一部分,究竟意味著什麼?

這樣的問題在戰後台灣各派中皆難以獲得市場:對反抗國民黨的本島人而言,台灣在戰後兩年便迅速遭逢二二八事件和三月屠殺的打擊,因此共同作為受難者成為了新的主體性指標,日本的統治若非逆向成為一種值得嚮往的鄉愁,至少也意味著被殖民的悲情開端;而對外來的國民黨統治當局而言,台灣只應有中國的記憶,日本統治意味著台灣只有可憐的幼體化愚民、悲壯的抗日英雄和可惡的漢奸(漢奸仍有個漢字),就算有人自己試圖記憶,記憶亦不屬於自己,且有殺身風險,自然便成為沉默。

因而,在這兩種記憶的死鬥以及肅殺的統治中,作為侵略國/軸心國人民的身分的記憶,從來不曾真正被放置於我們的歷史主體認同裡,它自然地滑入暗面,從來不曾被單獨對待,作為一種事實對待,事實上它究竟「包含了哪些事實」都是一個霧一般謎團。這正是廖克發試圖在這裡做的事情:它包含了哪些事實?廖克發的多重身分因而在這裡似乎正巧形成了一個近乎完美的俯視點:作為馬華,在新加坡念書、擔任教職,後旅台念電影並定居,對各地語言文化的通曉,新馬/華人/台灣/日本前殖民地/日本前侵略地等身分層疊在一起,共同構成一個南洋的視角,關於南洋的記憶,南洋叢林中的死亡。

正因如此,這是一部由文件、書信、史料和文物一磚一瓦砌起來的電影。影片的序言,廖克發自述,自己被兒子詢問,台灣士兵在東南亞是做了什麼嗎?「做了什麼」,便是這部影片一一陳列之事,其並置本身便十足震撼,不證自明,五小時廣觸之材料亦很難不花一點時間梳理,本文因而選擇大致重述電影中的一切(或因篇幅略有省略),穿插評論為輔。五小時的影片雖未分段,但依其內容基本上還是能大致看出塊狀的六大段與各自主題,整理如下:

2024年10月7日 星期一

《小丑:雙重瘋狂》(Joker: Folie À Deux):瘟疫的名字


★★★★(4/5)

文/壁虎先生

(本文包含劇透與結尾)

我們現在正在實時見證的,應該我們這個年代所能看到的,最接近當年《雙峰:與火同行》(Twin Peaks: Fire Walk with Me)及其所招致之責難的東西,作為一個被精心設計來對當初大獲成功之前作——《雙峰》(Twin Peaks)/《小丑》(Joker):前者在當年創造了美國電視收視之現象級奇蹟,林區(David Lynch)亦於同年因《我心狂野》(Wild at Heart)獲得了金棕櫚獎;後者則在擒獲金獅獎之後大獲觀眾歡迎,全球票房超過十億美金——進行一次令人無所遁逃之直面手術解構的續集,陶德·菲利普斯(Todd Phillips)正用《小丑:雙重瘋狂》(Joker: Folie À Deux)做著和林區當年試圖用《雙峰:與火同行》所做的相同的事,亦因而獲得了與其等量的責難及恥笑(《雙峰:與火同行》在噓聲中成為笑柄,而林區則成為過街老鼠):在負物質的對撞中取消前作失控的討喜表象,重新照亮他們的原初悲劇及其中令觀眾感到不安與不快之躁動、分裂、不穩定之物。他們撕裂前作,並試著從他們災難性的成功中拯救他們的主人翁——《雙峰:與火同行》中的蘿拉·帕瑪(Laura Palmer)與《小丑:雙重瘋狂》中的亞瑟·佛萊克(Arthur Fleck)。正如其角色悲劇性地被錯認般,亞瑟·佛萊克的臉逐漸在一個神話化的過程中(透過無數去脈絡化的再製謎因)被他當初所戴上的妝容取代與遺忘。《小丑:雙重瘋狂》因而是一場創傷性的除魅儀式,透過將神話化的過程本身皮開肉綻地、赤裸暴露且令人不快地呈現出來,提醒觀眾《小丑》是一個悲劇,是亞瑟·佛萊克的悲劇,他是《金甲部隊》(Full Metal Jacket)中的Pvt. Pyle,「小丑」不是主角,而是「發生在主角身上」的「瘟疫的名字」。因此當觀眾們氣急敗壞地唾棄並控訴陶德毀了關於其上一部電影中最好的一切,陶德說不不不,是你忘了上一部電影裡發生了什麼事,你沒意識到亞瑟是誰。

2024年9月19日 星期四

《原生小說》(A Family Story)(2019)觀後筆記

 


(原文刊載於壁虎先生臉書專頁,2024.09.16)

《原生小說》(A Family Story)(2019)
林杰 ★★★★

在不同的機緣下,曾經先後看過林杰的劇情短片作品《隨筆》(2022)和《初春或晚冬》(2023),也曾在友人的Podcast上一起談到後者。友人看完《初春或晚冬》後曾美言「台灣洪常秀」,當然有些迷因性質,但實則所言不假。事實上初在《隨筆》中便可感知一二,當然後者又更加推進。或至少,對我個人而言,看完兩部片感覺比較應該是說「台灣終於有人在做洪常秀在做的事而且是真正做到一點了」。去年曾想過是否要把後者列入個人的2023年度台灣電影片單中,但後來想想還是壓下來想說,應該可以再更好一點。
但日前在「林杰電影作品個展」看到他的《原生小說》就很難有辦法壓下來不分享了,因為這真的有點太好看(甚至可能因為先前看過林杰拍的劇情短片而感到更加驚喜)。首先我沒有想到那天會看到一部紀錄片,再來這居然是一部如此流暢、簡潔、純粹,卻深刻、私人、舉重若輕、純粹而洗鍊的影片。在幾乎完美地不多不少的46分鐘篇幅中,林杰首先用仿小說的字卡,和姊姊與外甥女共同畫著藍色壁畫與黃色女孩背影開頭,訪談中姊姊提到小時候畫畫,前半段感覺似乎是在拍姊姊、外甥女、姊夫一家三口的日常故事;但後來影片開始拍攝林杰的母親,年輕的時候如何在宏廣卡通徹夜工作,同時提到一點父親,突然在談話中發現影片現在不只是紀錄到了林杰的母親而已,而是紀錄到了台灣九零年代一個現在已經不存在的東西,一種氣質,只屬於當時向前衝的尖端青壯年人,最快的描述就是楊德昌的《獨立時代》裡面倪淑君演的Molly,林杰的母親身上就散發這那種氣質,而這完全沒有因為帶過兩個孩子的時間與年紀洗鍊或現在的藍領階級工作而有絲毫改變(我後來走出來問林杰跟上網查才知道宏廣卡通是什麼東西,曾經是「全世界最大」的動畫代工公司,業主包括Hanna-Barbera跟迪士尼,創辦人是王童導演的弟弟王中元)。

2024年8月31日 星期六

《變成的人》讀後筆記


(原文刊載於壁虎先生臉書專頁,2024.07.15)

我的好朋友,許恩恩,她的第一本長篇小說,《變成的人》,在六月底的時候出版了。 出版前她叮囑我要我記得幫她寫書評(或者即便稱不上是書評,至少是讀後的推薦文吧),還讓我偷看她獲得的兩篇(重量級的)推薦序,但我一直,其實不太知道,她的小說裡,真正寫了什麼,她沒有特別講,我也不太敢(也不想)提前問。即便是現在,我也沒有(也故意沒有)跟她說,我會寫什麼,我那時其實也不太清楚我會(能)寫什麼,我沒寫過書評(也沒打算寫書評),我也不是直接處於那樣的圈子的人(雖然在某一段時間裡,總是會以一種難以忽視而出乎意料的,一種莫名奇妙又帶點滑稽的方式,在某些人的生命邊邊,或被動地,或如突如其來地收到來自某種有意識的地心引力在力場錯亂之下非預期性地寄錯的邀請函般,被突然瞬間捲入某種明明與我基本上毫不相干(且不屬於我)的,卻又明顯是一種只會在一個個體的心的最幽暗之處颳起的,屬於某(些別)人(們)的充滿過度炙燙傷痕與疼痛的風暴中;然後又在瞬間如同終於發現文不對題的段落或互斥的磁鐵對極般,被某種歸位的力量反向彈落回原先自己便與之毫無相干(亦一無所知)的空白的世界裡),所以我也不太能預期會感受到什麼。
所以接下來的讀後感想,是我自己想寫的,既不(完全)是為了推書,亦不(一定直接)是關於書的內容,也沒有事前跟恩恩分享過,只是某種我在喃喃自語中會寫在心裡的話:
我覺得恩恩成為一個真正的藝術家了。

2024年8月30日 星期五

台灣遊戲筆記 Vol. 1 _ 2024.08.31 (《沉沒意志》、《Asterigos:失落迷城》、《《文字遊戲》》、《《文字遊戲》第零章》)

各位好,我是壁虎先生:

7月初的時候趁著Steam夏特的機會,發了一篇推薦自己有玩過或正在關注的台灣獨立遊戲作品的貼文。最近剛好玩完了其中三款上次提到分別玩到一半(《Asterigos:失落迷城》)、還沒玩(《《文字遊戲》》、《《文字遊戲》第零章》)跟還未上市(《沉沒意志》)的遊戲,趁著記憶還沒消退,想要試著分別把對三款遊戲的想法寫成比較正式(過去常作)的短篇評論。跟上次推薦式的文字比較不同,內容會比較長,而且會有比較多我比較細節的想法,所以移到自己的部落格發佈再轉貼為臉書貼文(雖然臉書貼文也會貼全文,但還是建議點進來會比較好閱讀)。


我同時也把7月初整理的貼文內容放在文章最後,除了方便大家分享給沒看過的朋友,同時也算是作為某種異站保存吧(還是會怕臉書貼文有一天會不見,例如昨天我才發現如果有裝AdBlock,現在直接點擊FB貼文連結你就會看不到噢)。


另外除了剛好想為三款遊戲做筆記,也是因為前幾天發現(上次推薦時還未上市的)《The Star Named EOS︰未曉星程》又在特價了,我還沒機會玩呢!也就趁著這個機會推薦給大家。另外也新注意到了一款預計在2025年上市,台灣少見的國際合製獨立遊戲《Bionic Bay: 換影循跡》(Bionic Bay),由台灣獨立工作室「心流遊戲」(Psychoflow Studio)和芬蘭獨立開發者Mureena Oy共同開發,是一款我看兩秒gameplay就判斷會必買的那種(Steam有Demo可以下載),兩款連結我也都附在最後。另外《沉沒意志》的原聲帶也在這月中接著遊戲之後上架了(提醒有先買遊戲的朋友有同捆包價)!



《沉沒意志》(Minds Beneath Us)
熊骨工作室(BearBone Studio)

https://store.steampowered.com/app/1610440/_/


★★★★☆(4.5/5)


(22.8 hrs,全成就)


不要被它看似簡單的色塊、2D漫畫式角色模型(1)、點擊對話模式以及時常體貼玩家而不時透過綠葉喜劇角色的日常寒暄而散發出的溫暖氣質所誤導了,由張秉華領軍的台灣熊骨工作室(BearBone Studio)的首部賽博龐克作品《沉沒意志》(Minds Beneath Us)是那種可以像是拿鐵棒去砸你的胸口並以沉甸灼熱的疼痛的形式留下無窮餘韻的那種遊戲(如果《極樂迪斯可》是被卡車撞,它至少是被鐵棍打......我個人研判還是很痛(雖然相較之下還是有點距離)),透過賦予它真正的「戰鬥系統」——「對話」(2)——一種令人無法自拔地充滿細節的質地。不只是因為它以一種最「直觀」卻「令人難以逃避」的深思切入賽博龐克:它並沒有「快轉」太久,只是用它來照亮那些舊的人的不變之行為,以及那些太過「合理」以致根本更難想像他們不發生和已經(以各種形式)發生的人之困境(好的賽博龐克皆是如此)——事實上它根本是「現實世界」模擬器(上班呢),而且是最好的那種;不只是因為它毫不退讓地去一再檢視每一個角色、社會情境、政治經濟結構以及角色核心思想與行為的立體性,在最日常的一般人身上、在辦公室與工廠(這正是它的力量所在),並將之化為遊戲最重要的機制一部分:「思考」與「對話選擇」,這讓每一次關鍵劇情節點中的各種即便是最微小的對話選擇,都因其無法預期性而承載了比幾乎打任何一個魂系王都巨大的情緒壓力與重量,而我們被迫在一個個震撼的場景中重新認識我們已經生活著的現實世界;更不只是因為它做到了所有敘事遊戲都夢想希望做到的事情:讓你在乎它的角色。這些毫無疑問地犀利、直面、令人無可迴避而細緻設計的與人的社會與精神困境的震撼再遭遇反倒可能都還不是它最傑出之處。

2024年7月24日 星期三

《何處》:夢中的重逢


原文刊載於《紀工報》第六十二期(2024.02.07)

文/壁虎先生

在談蔡明亮今年的新作《何處》(2022)之前,很難不首先揭露我自己覺得《何處》是一部劇情片。但我不只不介意它入圍金馬獎最佳紀錄長片,也覺得這件事最終不是很重要。我的意思是,金馬獎乃至影片的類型分類自外於這部片乃至各種影片本身的存在,而我後頭也會提到,《何處》如何也完全可以在最保守的意義上是一部紀錄影片,所以或許應該說,我覺得這部片對我而言最動人的讀法,是劇情片的讀法。而金馬獎覺得它是一部紀錄片,我覺得也沒什麼不好。其實就算我覺得這是一部劇情片,或者在本文中寫作它作為一部劇情片的讀法,也完全不覺得它會影響我在《紀工報》上如此評論這麼一部影片的正當性,畢竟,我的題目是「入圍金馬獎最佳紀錄長片」的「影片」,相反地,它反而因此充滿意義。我想先書明這件事。

再來我想整理一下我對「行者」系列背景的大致了解:2011 年蔡明亮導演了《只有你》這齣舞台劇(我沒有緣分看到),其中李康生的場次裡,編舞家鄭宗龍為李康生編了一段以非常緩慢的速度走過舞台的動作,這讓蔡明亮相當感動,(註1)這成為了「行者」的雛型。於是在 2012 年,蔡明亮便為李康生設計了紅色袈裟的玄奘形象,讓他以極緩慢的速度,雙手持蓮花指,低頭行走於各種地點,該年便一口氣導演了四部以此為題的短片。2012 年這四部當中,第一部似乎是《無色》,然而我唯一有機會看過的,是香港電影節委製的四段式電影《美好 2012》中的《行者》,這似乎是第二部(《行者》中李康生緩慢地在香港街頭的日夜艱難前行,但有一個不同其他系列作的地方:玄奘在此片中雙手分別掛著一袋餐盒跟拿著一個漢堡,影片也以李康生終於極緩慢地開始吃漢堡作結)。

2014 年蔡明亮的《玄奘》舞台劇在中山堂開演,這場演出我曾看過,除了李康生以玄奘的形象重新走回了舞台劇,另一個新的元素是藝術家高俊宏在玄奘所在的巨大的白紙上畫上長長的線條和牽著線條的蜘蛛等。這個元素後來也在《何處》中再次出現,由蔡明亮在長片《日子》(2020)中發掘的寮國演員亞儂・弘尚希(Anong Houngheuangsy)代高俊宏在白紙上徐徐畫出長長的線條。數年間蔡明亮也繼續創作「行者」系列短片,其中我看過的,包括在馬賽拍攝的《西遊》(2014)與在東京拍攝的《無無眠》(2015)。

2024年2月10日 星期六

2023金馬影展散記(二):每年影展總會有這樣一部影片——談《周處除三害》、《未來的衝擊-永恆的消逝》、《幽暗小徑的鬼》、《愛是一把槍》、《這個女人》、《衝三小劇場》

《這個女人》劇照


本篇於此和Medium同時發表

文/壁虎先生


《周處除三害》(The Pig, the Snake and the Pigeon),黃精甫,★★★(3/5)

當我在〈多力多滋人文主義:2020台灣劇情電影的一種傾向〉中提到今日台灣電影的「新社會寫實主義」,不曉得多少人覺得只是說說笑話。以一種非常不可思議的形式,黃精甫2023年的《周處除三害》不只是近年來第二部《錯誤的第一步》,甚至可能比蔡揚名的《錯誤的第一步》更《錯誤的第一步》。事實上,如果我們稍微想像一下,將電影中的武打場面簡化為七零年代末的樣子,用當時的構圖剪輯邏輯去重新調整一下拍攝角度,將片中的音軌降級化為當時的收音音質,再將如阮經天、王淨等演員換成梁修身、楊惠姍的那個型並同時回朔一下當年的服裝妝髮,將這部片丟到七零年代末八零年代初,它難道不幾乎正是一部完美的「台灣黑電影」傑作嗎?我甚至覺得,看到阮經天飾演的陳桂林在自願伏法時閃閃發光的眼睛,恐怕就連蔣經國本人看了都要感動落淚,恨不得親自頒個匾額給片中人物了吧,只差陳桂林的遺像和蔣經國頒予的匾額一同掛在獄中牆上,供獄友們追憶的鏡頭了。

這部以「2023最惡台灣電影」為宣傳號召的影片,實則在本質上幾乎是經過精緻化包裝的八零年代初「社會寫實主義」電影的借屍還魂,用尺度的喊價掩護一種超級道德保守主義的光榮回歸,證明人們心理其實並沒有那麼想要改變(訓導的鄉愁)。

一個較為可書的,是圍繞袁富華角色的、相當了無新意地糟糕的第一段與圍繞陳以文角色的、關於邪教組織的第二段的落差所造成的趣味(這個落差昆丁·塔倫提諾(Quentin Tarantino)在《追殺比爾》(Kill Bill)一二集便製造過,但塔倫提諾做得遠遠更加深刻,這段甚至也有一個學《追殺比爾》的爬出棺材的情節,只是黃精甫大概沒想到什麼合理的解釋,「反正他就是爬出來了」),尤其電影對第二段相對耐心的投注程度,儘管它最終還是以較為卡通化的人物作結。在這裡卡彈是一個真正良好的設計,但它的良好也是因為霎那間,似乎暫時停止了道德流向著必然訓導結尾的流通。而看完也著實有點令人失望地發現,不知道黃精甫說罪與罰是在罪與罰什麼(這曾是這部片的片名),兩害都被設定為真正的惡人,英雄殺惡人,光明磊落,沒有比這更「反」罪與罰的了,導演您說笑呢。

另外黃精甫很明顯毫無描繪女性角色(王淨、謝瓊煖)的一丁點能力,尤其謝瓊煖的角色理論上應該是整部片最有趣的人物,卻被拍得平庸無奇,甚至以她的身分卻不可思議地無能,不論是編劇或導演上都毫無敏感度。另外此片之前被錢人豪指控劇本抄襲,也實在不知道能說什麼。

2023金馬影展散記(一):不要期待世界末日拯救我們——談《五月雪》、《我的完美日常》與《世界末日又怎樣》

《世界末日又怎樣》劇照



文/壁虎先生

《我的完美日常》(Perfect Days),文溫德斯(Wim Wenders),★★★(3/5)

走出戲院時被巧遇的友人問到覺得片子如何,不禁以看到一半時,心中浮現的吐槽做總結的開頭:「這是一部拍得很好的BOSS廣告。」

我的意思是,當役所廣司飾演的清潔工,開著車準備再次上工,聽著Nina Simone的〈Feeling Good〉唱到高沆處,然後金黃色的日出透過車窗打在他泛淚含笑的眼睛裡,這個時候,難道不是只差一個BOSS的LOGO打在旁邊而已嗎——他每天在掃地歐巴桑的掃帚聲中醒來,然後有條不紊地替心愛的植栽們灑水、梳洗、把擺放整齊的鑰匙零錢照順序一一放入口袋,然後總會在家門口的自動販賣機買一瓶BOSS咖啡,然後聽六零年代嬉皮精選錄音帶?

而且是真的拍得很好(的廣告)啊!因而很難不對齊澤克(Slavoj Žižek)對安東尼奧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無限春光在險峰》(Zabriskie Point)的群交場景,乃至嬉皮革命的點評舊事重提:「儘管安東尼奧尼這場戲的本意,是對既存約束的超脫,我們可以輕易在某種公眾行銷中想像這顆鏡頭。」(1)

事實上這樣的情形已經是如此地日常,以至於提出近乎是多餘。

「但其實看到後來也就覺得說算了」,然而我試著繼續說下去,我的意思是,溫德斯不只是沒有意識而已,他是近乎壯烈地這麼做,如此「寧可把它拍成一個廣告」也要「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地如此地正大光明、不假思索地這麼做,實在也很難再只是吐槽,反倒也是有點感動了。

所以,儘管很遺憾我們不會知道役所廣司會怎麼去處理尿斗裡的口香糖(我本來是真的很期待,但電影幾乎完全抹去了任何污穢與嘔吐物的存在),也只有在一天年輕同事不請而辭的時候,難得看到日常工作量被打亂的主角些許抱怨的狀態,我們還真的就只有躺下來然後好好感受(已經去爪化的)老嬉皮的浪漫,用底片相機拍拍樹葉光線,並試著跟消費主義最低限度地、近乎悲壯地爭取「在精神勝利中感到平靜的可能」(因為除了精神勝利之外我們也已經一無所有)。

至少,老溫是真誠地在看待他的樹葉(不然難道要看《同學麥娜絲》嗎?——既然都要被殖民,至少讓我們選一個好一點的殖民者)。

樹葉的黑白夢境是真的拍得很好,彷彿另外有一個故事在說話。電影裡最好的第二配角(第一是樹葉)則是公園裡坐在役所廣司隔壁,一臉生無可戀地吃著午餐的辦公室小姐——啊!生無可戀的辦公室小姐!Just like me fr(笑哭臉)。

2024年1月31日 星期三

《平行世界》:冰封的凝視+2023年度台灣電影選


《平行世界》:冰封的凝視


文/壁虎先生

原文發表於臉書粉專(2023.12.10)


大概一個月以前,在金馬影展還沒開始之前,我在國家電影與視聽文化中心看到蕭美玲的《平行世界》,看完之後便非常在意。會想去看的原因,是因為去年林木材在TIDF選了《雲的那端》,這應該是去年TIDF我最大的驚喜,所以看到《平行世界》的放映資訊便跑去看了,只知道是導演拍女兒的後續,並不知道其他資訊也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看完後原來想發文推薦,但想到金馬一開始大概就會馬上被洗掉,所以就一直放到現在(那一場導演有來,Letterboxd上有觀眾紀錄部分的QA內容)。

而非常在意的原因,是因為我剛看了大概是近年最好的台灣紀錄長片。

壁虎先生2023年度佳片選


一、2023年度新作





1.《蒼鷺與少年》(君たちはどう生きるか)(2023)
宮崎駿

2.《世界末日又怎樣》(Do Not Expect Too Much From the End of the World)(2023)
哈都裘德(Radu Jude)

3.《平行世界》(Parallel World)(2022)
蕭美玲

4.《青春(春)》(YOUTH (Spring))(2023)
王兵

5.《何處》(Where)(2022)
蔡明亮

6.《開展在即》(Showing Up)(2022)
凱莉萊卡特(Kelly Reichardt)

7.《五月的你,十二月的她》(May December)(2023)
陶德·海恩斯(Todd Haynes)

8.《幸福的所在》(Safe Place)(2022)
尤拉伊·勒羅蒂奇(Juraj Lerotić)

9.《火上鍋》(The Taste of Things)(2023)
陳英雄

10.《這個女人》(This Woman)(2023)
阿爛

11.《在水中》(in water)(2023)
洪常秀

12.《法貝爾曼》(The Fabelmans)(2022)
史蒂芬·史匹柏(Steven Spielberg)

13.《花月殺手》(Killers of the Flower Moon)(2023)
馬丁·史柯西斯(Martin Scorsese)

14《黑衣人》(Man in Black)(2023)
王兵

15.《備忘錄》(The Memo)(2023)
窮山惡水電影小組

16.《藍眼武士》(Blue Eye Samurai)(2023)
Created by Amber Noizumi & Michael Green


特別提及:

《進擊的巨人》第三季第2部~The Final Season第1部、第2部、完結篇(2019~2023)*
WIT STUDIO(第三季第2部)、MAPPA(The Final Season)

※由於今年看到的這一整段故事我把它視為一個整體,才發現最早的部分2019年就已經播出,今年的只有後面結尾,所以把它放在特別提及之中,不排名。

壁虎先生2023年度傑作選(遊戲、小說、電影)


謹記十部2023年度第一次玩到、讀到、看到的傑作。

(之前僅分別列過電影與遊戲,今年想說何不試著全部並置來看,也比較接近一年來的所思所想)
(排名有輕重之分,但也只是列一個心情)


1.《LISA: The Painful - Definitive Edition》+《LISA: The Joyful - Definitive Edition》(2023)/遊戲
Austin Jorgensen

2.《極樂迪斯可:最終剪輯版》(Disco Elysium - The Final Cut)(2021)/遊戲
Robert Kurvitz(Lead writer & Lead Designer)

3.《百年孤寂》(Cien años de soledad)(1967)/小說*
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

4.《週末》(Week-end)(1967)/電影
尚盧·高達(Jean-Luc Godard)


5.《SIGNALIS》(2022)/遊戲
Written & Directed by Yuri Stern/a game by rose-engine(Barbara Wittmann, Yuri Stern)

6.《新神》(2019)/小說
邱常婷

7.《惡魔靈魂》(Demon's Souls)(2009)/遊戲*
總監:宮崎英高/From Software

8.《蒼鷺與少年》(君たちはどう生きるか)(2023)/電影
宮崎駿

9.《世界末日又怎樣》(Do Not Expect Too Much From the End of the World)(2023)/電影
哈都·裘德(Radu Jude)


10.《平行世界》(Parallel World)(2022)/電影
蕭美玲

2024年1月3日 星期三

婚禮上的白棺材


原文刊載於2023年12月第840期《幼獅文藝》(停刊號)
「在棺材裡唱歌跳舞」專欄   文/壁虎先生 





這篇文章關於不在這篇文章中之物。




我人生中最早的記憶,是小時候在家附近的公園裡,看著一隻已經被踩扁的蟲。爬滿螞蟻的扁蟲屍體旁邊,圍著三個比我年紀大一點的小孩子,輪流伸出他們的腳去踩那隻扁蟲的屍體,彷彿要將牠踩得更扁。我記得我在那裡,想叫他們不要那樣做,卻被他們給趕走了。我記得我哭得很傷心,不知道什麼時候找到了我的母親,母親便牽著我的手,帶我離開了公園。

長大後我在卓別林(Charlie Chaplin)的《維杜先生》(Monsieur Verdoux)裡看到了再度令我想起這件事的場景:卓别林飾演的維杜先生在後院花園小徑摘花,發現腳邊有一隻毛蟲,便小心翼翼地將毛蟲拿起,放到一旁的玫瑰花叢枝葉上,以免踩到牠,而花園旁的焚化爐煙囪正冒著濃濃黑煙,被維杜先生新殺死的可憐婦人的屍首,已經在爐中燃燒了三天。維杜先生行兇活動期間,最終結婚並殺死了十三個寡婦。




年幼時最早的一個關於恐怖的夢的記憶,是被三個「不是人的東西」困在家中的浴室裡,這三個包圍著我的「東西」儘管具有人的身體,但是並沒有頭,而在原本應該是人類「頭部」的地方,卻長著伸著長長脖子的「蓮蓬頭」,不知道為什麼,相較於其他的夢,在睜開眼睛的那刻便遺忘掉大半,這個夢我不曾忘記。

還有另一件事在小時候令我感到無比地恐懼,那就是黏土動畫。我記得那個時候在戲院裡某部電影開演前(哪部我已經不記得了)看到提姆·波頓(Tim Burton)和麥克強森(Mike Johnson)的《提姆波頓之地獄新娘》(Corpse Bride)的預告,嚇得不得不閉起眼睛摀住耳朵等待預告結束,但那讓我感到無比恐懼的東西,並不是來自於劇情中似乎顯而易見的屍體或者是死亡,而是黏土動畫裡人物的「動作」本身:我感覺那個格跟格之間的微小顫動跟頓停,彷彿像是撕裂了現實中不應該被撕裂的什麼,而光是觀看到那個肢體的作動的震顫的影像,便會立即感到有種非常黑、非常惡濁的什麼,自觀看到這種作動畫面的自己的顫抖地快要哭出來的心中撕扯出來,以一種近乎生理的、詛咒式的、出生般的形式,由內而外地吞噬並永遠地混濁我和我的世界的本身。

寫給金馬時刻:我唯一一次在戲院裡哭泣

原文刊載於《琅琅悅讀》(2023.10.23)
文/壁虎先生


我只曾一次在戲院裡面哭,是2013年的金馬奇幻影展,在新光影城看到《象人》(The Elephant Man)的結尾。那是我剛開始追影展的頭幾年,那一屆的奇幻影展的焦點影人剛好是大衛·林區(David Lynch),而我還從未看過他的任何一部電影,《象人》剛好是第一部。當Joseph Merrick終於決定「像正常人般」躺下,並陷入深深的沉眠(迎接死亡),鏡頭攀過他安祥的面容、他的房間,他桌上舞台劇女伶的照片、倚靠著《羅密歐與茱麗葉》(Romeo and Juliet)的他美麗母親的小照片、終於完成的聖菲利普座堂(Cathedral Church of Saint Philip)模型和被徐徐晚風吹拂的窗簾,然後進入充滿熠熠星點的永恆宇宙之夜裡,一個溫柔女人的聲音開始朗誦丁尼生(Alfred Tennyson)〈Nothing Will Die〉的詩句,薩繆爾·巴伯(Samuel Barber)的《弦樂柔板》(Adagio for Strings)則悽愴堅毅地漸漸爬升,呼嘯的回響音效,煙霧倒縮,然後在那裡,在虛空星宿之間,Merrick看見了母親的臉:「沒有東西會真正死去。」

其實我後來並不是真正記得這些細節,或者Merrick的母親說了什麼,我只記得聽見音樂像是在哭泣,聽見Merrick的母親溫柔的聲音,看見她的臉,然後我就開始痛哭,像是靈魂剛剛被從胸口挖刨出來,支離破碎地哭,我從來沒有在戲院,或在看任何一部電影的時候哭過,後來也沒有,而這一刻我卻不知道為什麼,無法抑制地不斷流淚。當時我正處於一段較為不好的心境之中,而突然有人這樣對著我說話,從來沒有人,不論是在現實或幻夢之中,以如此溫柔而炙熱的私密,像是擁抱般地用充滿公正和無條件接納的直視,對我說過話,過去沒有,後來也沒有,而於那一刻的我而言,再也沒有什麼,比這個更讓我猝不及防。事實上後來我一直以為,Merrick的母親說的是「一切都會安好」,但是怎麼可能......怎麼可能......。然後我徹底地接納了這個聲音,這個詰問,它成為了我自己的。

2024年1月2日 星期二

《鑽石水族世界》與胭脂未施的泡沫現實


原文刊載於《紀工報》第六十一期(2023.10.11)

文/壁虎先生

去年於女性影展期間看到黃琇怡導演的《鑽石水族世界》(Diamond Marine World,2022)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而躊躇未能下筆,便僅記於年末個人年度台灣電影列表當中。於今年再得觀看此片,想藉此嘗試寫下當時未能紀錄之想法。

《鑽石水族世界》首先跟著一位台灣養蝦商人小杜哥前往緬甸干達亞開拓養蝦生意為始,然而小杜哥與原合夥人之間發生糾紛,乃轉而找上住在古亞(Gwa)的緬華混血小蘇,兩人便於小蘇承接的其父親已荒廢的蝦場從零開始構築緬甸少見的在地養蝦事業。

電影前一小時基本講述了這樣一個開疆闢土的過程,並挑出了幾個場景剪輯為較具前因後果的重心,一個電視專題——從小杜哥宿舍被搜出疑似被人刻意放置的白粉到他召集其他共同受虧人與合夥人進行談判作為序(這個場景以之後的角色塑造角度來說至關重要);一連串因發電機而引起的相應問題如何被處理(發電機需要磚檯、砌磚台需要淡水、淡水需要貨車、貨車需要修理);到進口蝦苗如何演變成最後一秒救援(兩人對如何處理相關文件一無所知)——特別細節地呈現了養蝦場建立過程中的物質、資本(和基本規劃觀念)的雙重(三重)困難,並透過觀察小杜哥與小蘇在這些場景裡的行為模式漸漸建立他們的角色形象。

基本上,小杜哥懂得養蝦技術並帶有資金,但不懂緬文與(基本上所有)當地文化、物質資源環境與辦事方式,於是現場所有工作皆靠小蘇與工人溝通或小杜哥強行比手畫腳,小蘇與丈夫 Jojo 皆尊稱小杜哥為「師傅」;小蘇承接父親土地希望也學習養蝦,生性樂觀,做事務實而有話直說。在這一個小時中,已經能看出小杜哥的某種狀態,這個神似戴立忍、強迫症式地必須長時間翹著二郎腿的中年尾聲男人,對緬甸抱持著一種台灣過去經濟起飛前的投射,並想像自己會是如同台灣過去成功實業家一般,在這一片落後但滿地機會的土地上搶占先機並成功致富的頭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