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月23日 星期一

2022其他遊戲筆記(Soulsborne Music & Boss Ranked, Favorite Lines and Scenes in Games 2022)

 Favorite Soulsborne Music Ranked


1. Bloodborne - The First Hunter

By 齋藤司(Tsukasa Saitoh)


2. Dark Souls 2: Scholar of the First Sin - Sir Alonne

By 北村友香(Yuka Kitamura)


3. Dark Souls 3 - Dark Souls 3

By 北村友香(Yuka Kitamura)


4. Bloodborne - Ludwig, The Holy Blade

By 鈴木伸嘉(Nobuyoshi Suzuki)


5. Bloodborne - Lady Maria Of The Astral Clocktower

By 北村友香(Yuka Kitamura)


6. Dark Souls 3 - Sister Friede and Father Ariandel

By 北村友香(Yuka Kitamura)


7. Dark Souls 3 - Secret Betrayal

By 北村友香(Yuka Kitamura)


8. Sekiro: Shadows Die Twice - Corrupted Monk

By 北村友香(Yuka Kitamura)


9. Sekiro: Shadows Die Twice - Divine Dragon

By 北村友香(Yuka Kitamura)


10. Sekiro: Shadows Die Twice - Demon of Hatred

By 北村友香(Yuka Kitamura)


11. Bloodborne - Orphan Of Kos

By 齋藤司(Tsukasa Saitoh)

2023年1月20日 星期五

壁虎先生年度片單2022

2022年度片單——舊片



1.《巴頓芬克》(Barton Fink)

1991|Joel Coen


2. 《深閨疑雲》(Suspicion) 

1941|Alfred Hitchcock


3.《Le Tempestaire》

1947|Jean Epstein


4.《星際牛仔》(Cowboy Bebop)

1998|渡邊信一郎


5.《醫院風雲I》&《醫院風雲II》(The Kingdom I & The Kingdom II)

1994、1997|Lars von Trier


6.《海濱》(On the Beach)

1959|Stanley Kramer


7.《意亂情迷》(Spellbound)

1945|Alfred Hitchcock


8.《日正當中》(High Noon)

1952|Fred Zinnemann


9.《小報妙冤家》(His Girl Friday)

1940|Howard Hawks


10.《天使之翼》(Only Angels Have Wings)

1939|Howard Hawks


11.《紅河谷》(Red River)

1948|Howard Hawks


12.《嚴密監視的列車》(Closely Watched Trains) 

1966|Jiří Menzel


13.《消防員的舞會》(The Firemen’s Ball)

1967|Miloš Forman


14.《秋月》(Autumn Moon)

1992|羅卓瑤

《咒》與機器學習



原文刊載於《The Affairs 週刊編集》第六十一期(2022.08出刊),原文標題為〈《咒》與「字母換位效應」重訪〉

文/壁虎先生

在最近刊登於《紀工報》關於今年金穗獎紀錄片《522次斜陽》的文章(註1)中,我提到了一些該片獨特音像組合所製造的效果,在談及因為攝影機與主角凝視的等同,而讓影片產生一種「懸念」的段落時,我原本要接續提及這類效果通常在恐怖片,或更確切地說,偽紀錄恐怖片中被更普遍使用,這是為什麼看到它出現在人物型紀錄片中(而且是有效使用)是一個有趣的經驗。不過,為了避免岔題可能造成的困惑,我後來刪掉了這個小註。然而文章完成後,我發覺文中談到的另一個音像組合效果及我所借來解釋此一效果的概念,可能亦非常值得拿來回放到偽紀錄恐怖片中檢視,這個概念即是「字母換位效應」(transposed letter effect):一個文章段落,即便每個字都拼錯(字母換位),在一定條件下你也能讀得懂。

在那篇文章中,我提到此效應的案例時稱它為「假重演」:一個類似重演的影像,會在敘事的催眠下(該片中是旁白),被觀眾自然地感知為重演,儘管影像的內容不是重演。然而要達成此效應,它亦不能是任意影像,它需要「夠像」重演影像和旁白之配合。但反過來說,只要夠「像」,它就會有被感知為重演的效果。事實上,拼錯不只不一定影響語意,甚至能藉此一「不一致」傳達更多語意。它的電影分析價值正在於此:對符徵的形狀/組合之捏塑如何影響符旨。

2023年1月9日 星期一

【2022金穗獎】謙遜的親密性:談《522次斜陽》



原文刊載於《紀工報》第五十七期(2022.07.19)

文/壁虎先生

即便是一個謙遜的奇蹟,也應當被視為一個。這屆金穗獎紀錄片入圍影片中,來自澳門的《522次斜陽》(Five Hundred Letters from Home,2021)便是這一個謙遜的奇蹟。這部 50 多分鐘紀錄片,關於一個年輕女子和她的女兒,關於這個女子如何因被海關搜出持毒入獄,如何在獄中分娩,如何重建與父母和與自身的關係。影片像蓮花般以倒敘法一步步向觀眾揭露故事,從一個女子拍攝女兒奔跑上學的鏡頭,隨著自述滑入,我們意識到鏡後的掌鏡人為化名為「陽光」的主角。

陽光的自述旁白領導著影片,影像則由陽光自身搖搖晃晃地拍攝生活紀錄、舊照片、陽光和友人在海灘上、重訪舊地時由第三人拍攝的破碎鏡頭組成,然而我們沒有一刻感到影片的拼貼感,我們甚至不應該用「支離破碎」這樣的詞去描述它的影像(因為這只不過是相較於某種「範式」介紹性影片來說的),我們感受到的,是一種親密性,一種無時無刻的切實的在場,一個或可稱之為謙遜的親密性。

一個散文般的意識回流,直接、透徹而流暢,並沒有任何「支離破碎」或「任意性」的樣子,源於敘事的任務已經由陽光的旁白所肩負了,因此電影選擇解放影像。晃動的生活影像因而沒有敘述故事的必要,一件已經被做的事情便不需要做第二遍,也因此,我們的腦袋觀看許多場景時,自然而然地將它感知為與敘事水乳交融,除非我們回頭仔細檢視這些影像,不會發現他們其實並不是真正地在重演正在被敘述的事。

拿陽光講述當年警察如何來她家裡搜索的段落,陽光講述這段情境時,我們看到的並不是當時的錄像,也不完全是重演,而是陽光自拍自己的手開抽屜,可能在重演也可能只是在找什麼東西的手的影像,配上一些靜態的家中不知所以角落的照片。它卻有辦法在觀眾的腦海中自然而然地形成一種類似重演的效果,儘管它頂多只能算是一種半重演。它在這裡真正重要的是達到一種類似共鳴箱的效果,影像不是敘事事件之再現,而是一種共振,一種擴大。當陽光提到自己的少年時期的模樣的時候,我們看到的可能是陽光的幼時照片,卻也有可能正在看陽光拍攝自己女兒在奔跑、畫畫、搭電梯或和陽光遊戲。

在這裡,最洽當地能描述此一有效性的是「Typoglycemia」,或者「字母換位之非辭」(transposed letter non-word)效應,或者促發內隱記憶的促發(priming)效應。甚至不該說這裡的影像組成像是這個心理學效應的發生,因為它「就是」這個效應的實際案例。而一切亦並非任意的拼貼,就像促發效應所揭示的那樣,即便同樣是非原詞,原詞原先已有之字母換位所造出的非原詞,還是會比加入新字母的非原詞,還更容易促發我們對原詞的記憶。因此,再來便是我們如何在電影的範疇裡去定位這些影像的共鳴表現力。

象徵秩序的破碎:評《島・國》和《事件現場製造》



原文刊載於《紀工報》第五十六期(2022.05.19)

文/壁虎先生

《島.國》,偷偷地是一部喜劇

自紀錄野草莓運動的《廣場》(The Right Thing,2010)及近身觀察 318 運動中核心成員的《街頭》(The Edge of Night,2018)後,江偉華的新紀錄片《島.國》(The Islands,2022)伴隨當年太陽花核心成員之一、青年運動者陳廷豪在運動後於馬祖進行政治工作的生活,更深更直接地探測台灣/中華民國這個想像共同體的核心並間接觀察運動耐人尋味的後果(與後果之缺乏)。

因在馬祖當兵的經驗退伍後,陳決定將「在此島進行政治工作」視為社會實踐的想像標的,而「台灣獨立國」認同的陳和充滿「中華民國認同符號」的馬祖人文地理形成了美妙的化學反應,我們無處不可見符號秩序從其邊界「抖落」的各種物質化,這是為什麼即便拍攝陳執行再庸常的瑣務也一點都不無聊,因為不論是在馬祖沙灘檢垃圾、手機收訊、處理國旗旗桿、向觀光客介紹廢棄碉堡、敲下廢棄軍事建築的一層層的油漆到和路人小孩聊天,符號秩序的三重邊境(中華民國邊境/陳的台灣國邊境,馬祖為一個「藍大於綠」之島/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隔岸邊境)無時無刻因自「國」的「離心」以最生動的方式在物質世界中剝落宛如剝落的油漆。

這也是為什麼《島.國》的本質其實是一個低調的喜劇。看著聽話的陳廷豪如何乖乖地將一面中華民國國旗運往勝利堡,而先是同伴必須將旗桿踩斷(不然塞不進後車廂)然後旗子被升上旗桿,再因民眾指出「符號秩序錯誤」而必須將旗子降下把多出的金色桿頭球用大力鉗剪斷而必須開車去工具室再回旗台,再發現原來金色球下面還有木製桿柱本身必須要再剪斷,才能真正讓重新被升起的旗子對到鐵桿頭的頂點以免釋放出錯誤的訊息(符號秩序和物質世界的錯位被接平),就好像在看巴斯特・基頓(Buster Keaton)如何在火車頭前進同時邊在火車頭最前端拿著巨大木條鋪排尚未完成的鐵軌,或看賈克・大地(Jacques Tati)如何在巴黎的玻璃大樓為了找電梯而迷路,在勝利堡的每一天,就是確保物質世界依然和符號秩序「齊平」。

但也正因為馬祖文化地形結凍在國共內戰最激烈的時刻,隨意排出的豐滿符號透過陳廷豪獲得了新生的張力(陳不斷地向鏡頭「詮釋」自身的行為及其意義),剛好為過往拍攝急切衝突現場的江偉華,帶來了一種能在舒緩中依然飽含張力甚至更精準、更多了考古縱深的文體,因而形成一個雙重奏,由陳做一些閑散瑣務再由跟在後面的江用攝影機「撿起」那些抖落在地上的符號「渣渣」。

葬送之刃的花園:《血源詛咒》和達利的《記憶的堅持》



原文刊載於《The Affairs 週刊編集》第五十七期(2022.04出刊)

文/壁虎先生

自月餘前拿到《血源詛咒》(Bloodborne)的所有結局,與傑爾曼(Gehrman)在大樹花園中的兩次交手就一直像是某種隆重的記憶纏繞著。這是我第一個 FromSoftware 遊戲,之前並沒有玩過三魂(然後 PC 伺服器就下架了)[1],在那之後只破過《隻狼:暗影雙死》(Sekiro: Shadows Die Twice),即使事先對類魂遊戲毫無感情,這個 7 年前的遊戲依舊震撼了我,而傑爾曼的花園毫無疑問是我經歷過最美、最憂傷、也最震撼的結尾 BOSS 戰之一(當然在第三結局「月之精靈」(Moon Presence)會意思意思下來一下,但祂在這裡不是我們的主角)。


被遺棄之存有之痛

這個場景發生在遊戲中一直被視為是安全地帶的「獵人夢境」(Hunter’s Dream)最後,若我們拒絕花園中傑爾曼的提案(在夢中被他處決,忘掉一切並在「清醒的世界」中醒來),他會從輪椅上起身,噓喘走向我們,然後以閃雷般狠辣的精準揮出他的那把巨大鐮刀,我們後來知道它叫「葬送之刃」(Burial Blade)。然而,首先令人招架不住的,是齋藤司為這個場景所譜作的〈The First Hunter〉歌劇般的鬼神泣訴,在哀嘆中還帶有一種就算絕望、依舊必須維持一份高傲的任性,就彷彿傑爾曼這個人,他被困在這個「夢境」已經數世代之久,久到他對周遭的一切幾近麻木,連自己出於對愛徒瑪麗亞(Lady Maria)無可度量之迷戀,所親手雕生出來的人偶活生生地在場,都已經無知無覺(甚至邀請獵人們「分享」她)。然而在他出招時歲月彷彿不存在,夢境監獄也彷彿不存在,存在的只有鐮刀本身的專注,和一個寂寞老男人惡狠的嘶吼。

我因此不覺得他在最後只是想高尚地解救我們,儘管我們可以非常小的機率,在遊戲中的花園角落發現他脆弱無助地像個嬰兒般在夢中哭泣,希冀有人能帶他脫離這個噩夢,並清晰感受到那令人心碎的反諷與悔恨。而在這裡,遊戲以一種很難能可貴的肅穆強烈地具現化了這樣一種情感:對依戀的割捨。來到這裡,玩家大多已經對自己的角色,對這個狩獵之夜,產生依戀,而傑爾曼的存在便是要以最儀式性的隆重,完成我們對角色和這個夢的割捨,不然就像所有迷失的獵人一般,太長的夢會吞噬一切(遊戲中我們所獵殺的都曾經是人)。而我想傑爾曼在這裡,即便他如何痛苦,依然帶有不甘之心,這是為什麼他的出手如此不自覺狠辣。

也因此兩個獵人在這場沒有輸贏、亦無關世界定局(?)的戰鬥,只是體現著作為被遺棄之痛的存有之重。獵人小屋在大樹背後燃燒,而大樹下盛開的無數法絨花瞪大他們見證悲劇的眼睛,反射著哀戚的圓月月光,白花淹沒定義花園邊界的無數墓碑,而墓碑之外是籠罩整片天空的超現實血藍灰黑色雲彩。從虛無天底的白色迷霧中,聳立著一排排像是要頂住天空卻不果,因而攔腰折斷的如石柱或煙囪的枯黑樹幹。我們鎖定傑爾曼,自然形成一個以他為軸心、墊步環繞花園的移動模式,因為傑爾曼的主攻擊來自近距離用鐮刀將我們勾向他,而他的噓喘步履之慢,飛身出刀之快,會自然為我們訂出一個可攻可守的觀察距離。因此,當我們宛如時鐘指針圍繞著他並與之飛身錯過,大樹下的一切美麗與死亡滲出的血藍也繞著傑爾曼旋轉,而當他無預警飛身躍起,鐮刀刃波刷落花田之間,我們的視線會被自然地帶向躲在視覺邊緣的瞳月。

我想是那個超現實的天空顏色和那些突兀的斷截天柱,懸置了這個情節的具體,體現了某種更曖昧的技法魅力,我一直無語言掌握那是什麼,直到我震驚地看到了薩爾瓦多‧達利(Salvador Dalí)1931 年的畫作《記憶的堅持》(The Persistence of Memory):不會有一個更好的視覺能濃縮《血源詛咒》的一切了,遊戲製作人宮崎英高不可能沒看過這張畫。




作為現實的記憶之夢

從遊戲中「古神祇」(Great One)「亞彌達拉」(Amygdala,又是杏仁核的意思)掌管的「惡夢邊境」(Nightmare Frontier)的陡峭山岌,能夠遠眺「遠古獵人」(The Old Hunters)DLC中的「小漁村」(Fishing Hamlet);在剛走出瑪麗亞的鐘塔的小漁村口,我們又能看見水底下的「雅南城」(Yharnam);在「獵人的夢魘」(The Hunter’s Nightmare)的雅南城中,我們又能發現理應是小漁村才會出現的蟹殼類人形生物掉落……[2]而《血源詛咒》的本體論是這樣的:它關於古神祇們所作的夢。他們之所以被視為神,他們的血被學者拿來做實驗,被注射到雅南居民身體裡,不是因為他們全知全能全善,而是因為他們被發現除了可見可傷的怪誕物身,還有高人「一層」的「存有位階」。我們後來才會慢慢理解:他們作的夢,能形成一層對人類而言的「物質世界」,而這一層世界自立於時空之外,有自己的時間與永恆。遊戲更暗示這些夢祕密地連繫、層疊一體……然而反諷的是,這些被稱為 Great One 的東西,其實更接近迷路的徬徨宇宙外星生物,而他們彷彿在恐慌中作了一場噩夢,將我們都吸進去。

也因此在玩過遊戲後再看到這幅《記憶的堅持》很難不意識到,它幾乎就是一張《血源詛咒》的「地圖」:「惡夢邊境」的貧瘠峭崖幾乎就是畫中右上角克雷烏斯角(Cap de Creus)的陡峭石崖的翻版,而傑爾曼花園外的虛空則宛如延伸了畫中的混媚色天空和掛著軟鐘的無頂枯木,但更難以忽視的是,前景達利筆下那隻擱淺沙灘上、宛若伸出舌頭的沉眠人臉的軟體怪物,它難道不正是我們在小漁村發現擱淺於沙灘上的白色蛞蝓狀魚形古神「科斯」(Kos)嗎?它擱淺的身形彷彿就是直接照著達利筆下的「臉物」捏成……而如果你能擊敗剛從奄奄一息的科斯子宮爬出,並在痛苦的恐慌中哭嚎地拿著胎盤衝向玩家的「科斯的孤兒」(Orphan of Kos)並走近觀察科斯的屍骸,會發現這個巨型軟體生物藏有一張人類的臉。甚至畫作桌上軟鐘蒼蠅的影子,都形成一個彷彿是披著披肩的人形。遊戲中獵人最典型的服飾,正有著那樣的披肩,彷彿暗示著我們在蓋斯柯恩神父(Father Gascoigne)和其他所有獵人身上所見證的事實:所有獵人都有野獸的影子,而界線的崩潰只是遲早之事,所有雅南人都已經飲下星神之血……。

兩部坐滿觀眾席的紀錄片:《獨舞者的樂章》與《給阿媽的一封信》



原文刊載於《紀工報》第五十五期(2022.02.02)

文/壁虎先生

《獨舞者的樂章》

導演李立劭的《獨舞者的樂章》描繪現年 80 歲的林絲緞從學生時期開風氣之先,擔任模特兒到成為舞者的經歷。儘管它是一部紀錄藝術家的故事,它最大也最顯而易見的問題,乃是電影忘記了自己本身也是一門藝術。

展示舊照片、素描畫像和重現畫家勾勒模特兒的一筆一觸的同時,電影以一種粗魯的方式在整部片中鋪滿過度壅腫的鋼琴和弦樂。除了舞者回到故地看窗外遠方、在路上遊走和受訪者回訪故居之外的鏡頭,沒有其他除了人物報導拍下的角色勾勒性。電影停下自己向我們交代受訪者當年的逸事與事蹟,一些著名藝術家的名字在訪談中被丟下,除此之外,受訪者大篇幅透過那些以自己為型而塑的雕塑,向著鏡頭說明如何保持姿勢不讓身體僵硬,電影本身卻被動地宛如癱瘓一般,一個滔滔不絕的受訪者成為一種導演無法負擔的重擔,以至於影片除了留下很多老人叨叨絮絮拿出美麗老照片憶當年的影像之外,並沒辦法讓我們有深刻的印象,卻更加讓我們意識到電影失去主體性,意識不到它的鏡頭、音樂與剪輯也應該要是一種「雕塑」。也因此,當老者在樹林裡試著重現自己當年的舞作,草率的剪輯、大量交代資訊的對話和煽情音樂的疲勞轟炸,也已經將老者動作中的變化與顫抖輾壓過去。電影不隨舞者編織與舞動,被動地腦死拍攝而令人無感。

紀錄片最好的部分,都是當年畫家與攝影家所留下的藝術作品和展現舞者當年英姿的照片本身,但電影沒有一刻「凝視」眼前的受訪者。我們或許會因為林絲緞在指導身心障礙學員時的觀察力而獲得啟發,但正因為她不斷在鏡頭前強調「觀察」的重要,我們更加意識到電影本身也只是想告訴我們,受訪者做這件事是如此地重要、了不起與具有社會意義,電影並「不觀察」眼前的情境,鏡頭只是影像化的展品說明,沒有「伸展」,沒有「節奏」,也沒有「生命力」。

影片平庸地使用令人產生宏大感的音樂,我們被點水式地交代事件,被要求讚嘆受訪者生命創作的社會性與衝撞時代的偉大,並被告知這是舞者的使命招喚,但我們沒有興趣聽舞者的創作理念,我們想要看到與聽到他們被電影轉譯。或許,這部影片現下的狀態能夠達到業主或本屆金馬獎複選評審僵化而無趣的要求,因為顯然他們不在乎電影作為藝術,只在乎電影作為偉人傳記的插圖與註解。但這不是來自電影這個媒介本身的要求,電影自我規約,安分守己地化約自身為專題報導,儘管受訪者告訴我們,去撞牆,然後化解反彈的動作。

另外,林絲緞同時也是導演的母親,不過我們並不在電影中查覺此特殊關係為電影本身帶來什麼特殊的效果。

中年弒戀(和他們屁股底下的「第三電影」):評第58屆金馬獎(三)



文/壁虎先生

原文刊載於《鳴人堂》(2021.12.13)


上篇:
中年弒戀(和他們屁股底下的「第三電影」):評第58屆金馬獎(一)
中年弒戀(和他們屁股底下的「第三電影」):評第58屆金馬獎(二)


三、總結


三(等人)、

去(2020)年最好的華語電影,張吉安的《南巫》和陳果的《墮胎師》,被去年「以台灣評審為多數的」金馬獎複選評審剔除在金馬獎最佳劇情長片入圍名單之外,他們選擇了糟糕的《同學麥娜絲》、《消失的情人節》和平庸的《親愛的房客》,而唯一的香港電影,他們選擇了好大喜功而令人尷尬的《手捲菸》,甚至在最佳紀錄片的獎項當中,神不知鬼不覺地,無恥地刷掉了《理大圍城》[1],而提名了平庸的台灣電影《我的兒子是死刑犯》和《千年一問》;今年的金馬獎複選評審,將《少年》、《花果飄零》和《24》剔除在金馬獎最佳劇情長片入圍名單之外,而傲慢地提名了《緝魂》、《月老》、《瀑布》,甚至可恥地提名了拙劣的何蔚庭、胡至欣和程偉豪為最佳導演,完全忽視陳子謙。

這些所謂的金馬執委會優選專業人士,連續兩年吃相難看地將金馬獎最佳劇情長片提名變成一個工業賣相市場展,他們連同那些每年機械地趕在第一時間報喜作揖請安的偽「影評人」一樣,和《天后主播法蘭西》(France)中圍繞著蕾雅.瑟杜(Léa Seydoux)的一切一樣表淺和虛偽。在嚐到中國影片連帶受中資影響的影人從金馬獎撤出,「台灣電影人自然地成為評審多數」的甜頭後,這些專業人士便食髓知味,大搖大擺地不再需要加以掩飾自己臭不可聞的、噁心地方本位工業主義傾向,他們自封華語「第一電影」的幻夢原型畢露,他們的偶像是勞勃.艾格(Bob Iger)。

至於聞天祥只是「自然地」不作為,並「自然地」丟出一句「台灣評審會對台灣電影更嚴苛」的這種不痛不癢、不知何以為證的言論,該年度最優秀、最具原創性、視野與意志的華語長片,便都不約而同地在複選評審階段,在最佳劇情長片的入圍名單上「自然地缺席」。這些好大喜功、自我膨脹、自我實現關於市場賣相的預言話術的商人、政治家和既得利益者,依然沉迷於自己是在中國獨立藝術電影和商業電影夾殺下的「少數」痴人夢境而渾然不覺:他們早已赤身裸體。

我們在這兩年所看到的正是他們「第一電影」的優越感,他們用「第一電影」的心態來看待這些來自台灣之外的,不符合工業規制的「第三電影」,宛如從宗祖國看向邊疆藩屬 — — 你們放心,我們會用最隆重的宴席,邀請你們坐上慶功典禮的餐桌,並保證你們賓至如歸,但主桌不屬於你們,它屬於工業切割的庸俗台灣電影。而我們至少必須要在象徵核心權力的最佳劇情長片名單上,酒足飯飽之後,才會用最隆重虛華的語言,為您送上您應得的「剩菜殘羹」。

或者,如果我們使用今年獲得最佳劇情片《瀑布》的導演鍾孟宏最愛不釋手的字眼:「廚餘」[2]。反正你們也無處可去,你們就像《浮生》中的離散華人那樣無處為家,不是嗎?因為我們是所剩無幾的特權國家,我們有自由的獎項,你們沒有,你們除了感謝,還能說什麼?反正只要我們在今年找來張吉安擔任決選評審,沒有人會記得我們上一屆「忘了」在最佳劇情長片提名《南巫》;反正只要今年《時代革命》順利獲獎,沒有人會意識到我們去年刷掉了《理大圍城》;反正當台灣觀眾走進他們家附近的豪華商場中的連鎖戲院,他們只會在時刻表上看到《瀑布》、《月老》、《美國女孩》和《青春弒戀》,在臉書塗鴉牆上看到犬儒文人蹭臉書流量的免費公關朝貢貼文,戲院的時刻表上,不會有《花果飄零》、不會有《少年》更不可能有《24》。

除了那些擠滿影展少少幾廳的「三等人」,有誰會質疑我們「一等人」的「第一電影」卓越審美品味呢?有誰會指出我們甕天之見的通貨膨脹?今天即便金馬獎評審都是慧眼獨具、高瞻遠矚、目光卓越的一等人才,我都可以質問你為何自詡為一個國際獎項,報名它的電影可以來自台灣、香港、中國、澳門、馬來西亞、新加坡、緬甸、澳洲等等,它的複、決選評審怎麼可以由來自單一地區/國家的人士占超過三分之一,遑論半數?更何況他們大多數都來自它的主辦國台灣?更何況這兩年的多數台灣評審,這一整代的台灣電影人,又這麼剛好地早已同質化彼此,並大搖大擺地向我們展示他們「第一電影」的優越感,以工業邏輯精緻地羞辱「第三電影」?還有什麼比提名《緝魂》入最佳影片和最佳導演,提名羅卓瑤卻不提名《花果飄零》,更能體現這種「第一電影」的精緻傲慢的嗎?

中年弒戀(和他們屁股底下的「第三電影」):評第58屆金馬獎(二)



文/壁虎先生

原文刊載於《鳴人堂》(2021.12.13)



上篇:
中年弒戀(和他們屁股底下的「第三電影」):評第58屆金馬獎(一)


二、意志電影


我在觀察那些被本屆金馬獎複選評審拒斥在最佳劇情長片入圍名單之外的,那些最優異的「不夠好的」劇情長片時,居然也發現了他們的共通性,從任俠、林森執導的《少年》、羅卓瑤執導的《花果飄零》到陳子謙執導的《24》,我們發現他們都是直接呈現電影人「意志」的電影,不是表象的複製品,而是作者意志的延伸。


《少年》

為什麼金馬獎複選評審會指著《緝魂》說這是一部比《少年》更好的影片?

《少年》描繪在香港反送中運動的激烈抗爭中,一群抗爭中的自發者如何在兩個晝夜拯救一位在群組中表明可能即將自殺的手足,它幾乎可以說是一部「劫盜電影」(Heist Movie),它關於一群人如何從絕望與死亡當中劫回他們的手足和他們自己,它才是今年真正的最純粹的類型電影,而它真正繼承了香港劫盜電影的血統。

這個故事,被兩組特別令人印象深刻的風格強烈的鏡頭所註腳:那些穿插在反送中運動街頭紀錄之間,幾個藍底持盾的棚內剪影、他們自己的硫磺島豎旗像,但它透過建構抵達實情:電影人內心的嘶吼;第二組鏡頭,則是片末眾人伸出去接住了一個絕望女孩的手,在那一刻打破了寫實的虛境,成為永恆時空凝結的最後一秒救援。他們帶有某種表現主義的特質,而讓我們想起愛森斯坦(Sergei M. Eisenstein)。

也因此,儘管這是一部關於搜救隊成員如何在寫實街道奔馳的半寫實電影,它並沒有遮掩自己同時也是宣傳電影(Propaganda)的性質。事實上,它正大光明地,在劇情的推進中意識到自己「最終應該要成為一部宣傳電影」,而《少年》這部電影本身,正是關於那個透過成為矛、成為盾的時刻。

同時為什麼不呢?《波坦金戰艦》(Battleship Potemkin)和《罷工》(Strike)難道不是嗎?為什麼阻止絕望年輕人的自戕可以成為「日常」(借用同樣來自香港的許雅舒所作的關於後反送中疫情時期最純粹的拼貼電影《日常》的片名)?如果我們將《少年》黑白色眾人抓住一隻手的海報上的片名換成《日常》,那會是什麼樣的震動?為什麼曾經在一段時間裡,這會是「日常」(甚至持續隱性地如此)?

在這樣的「日常」當中,這部電影本身難道不就是一個持續而永恆伸出去的手,也是被接住的手,一個對絕望的反擊嗎?它用大部分的篇幅告訴我們,人們不只是戰鬥,人們「抵抗」,透過建立「搜救快打部隊」,透過自組防護機制,透過匿名Telegram群組、無線電、社工、市民車手和少年少女迅速移動去抵抗絕望。對這些萍水相逢的角色而言,這些行動是如此地「理所當然」,如此地「日常」,不用二話,這個自我紀錄的價值被低估了。

中年弒戀(和他們屁股底下的「第三電影」):評第58屆金馬獎(一)


文/壁虎先生

原文刊載於《鳴人堂》(2021.12.13)

一、中年弒戀


上個月,在我發表對《瀑布》的嚴厲批評之後幾天,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董事長藍祖蔚在臉書[1]上發出了幾篇意有所指的短文,憤憤指出「電影才是母體」、「一等人創作,三等人評論」云云。

我不知道藍董事長是從哪裡生出這個可愛的想法;我也沒有因為被意有所指地稱作是「三等人」而感到生氣。事實上,我的周遭好友都比我還要憤怒,我個人是沒有被叫過「三等人」,I think it’s funny as hell。然而,我最納悶的,是他接下來所提出的實證案例:「1989年,支持『三個女人的故事』的評審多過『悲情城市』,該片得到金馬獎最佳影片。」並將評審和評論相提並論,總結言下之意,便是我這樣「為非作歹的不法之徒」,就彷彿是「三等人」評審或評論家,常常亂選一通,而好電影終究會超越這些一時的評價或獎作。

在去(2020)年金馬獎複選評審愚昧無知地將報名該屆競賽的最好華語電影 — — 馬來西亞的《南巫》 — — 不屑一顧地掃出最佳劇情長片入圍名單,並同時提名了《同學麥娜絲》、《消失的情人節》等這些中年男人意淫世界的低劣作品後;今年金馬獎複選評審又再一次地將澳洲的《花果飄零》、香港的《少年》踢出最佳劇情長片入圍名單。複選評審不識之無地一個提名都沒給新加坡導演陳子謙的優異作品《24》,卻提名了《緝魂》、《月老》這種無聊又媚俗的大型商業規制作品,還可恥地將《青春弒戀》導演何蔚庭與胡至欣提名為「最佳導演」。

我納悶且多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要多大的不辨菽麥、多大的鬼遮眼手掌尺寸,才會驅使這位想要為2021年劣質台灣電影辯護的意見領袖,拿出金馬獎歷史上最頂級的失誤之一,並將「該年的評審」等同於我這個「三等評論人」。去年《南巫》一播映完畢,整個影展的觀眾都立即了解這部「沒有入圍最佳劇情長片」的電影是該年度金馬獎的最佳劇情長片,只有金馬獎複選評審不知道。

回到本文起初提到的幾篇臉書貼文,我承認我沒有藍董事長的中文文采 — — 能夠持續寫作其相當於優異高中國文老師且毫無分析價值的優等長輩式標準四言絕句,而且能如此始終如一(我從上高中開始國文作文就不及格了),並在附件附上累積多年的影人影事合照 — — 宛如過氣文人年年發出新春賀卡。你可以背誦任何五言或七言絕句,或用任何無聊心法作為標題討看客的歡心,甚至能將我等同於任何歷史上被證明錯誤的糟糕影評人。但你能做的最糟糕的決定,就是在這個時候,將我對等於「三等金馬獎評審」。想必這些評價《緝魂》、《月老》比《花果飄零》、《少年》更加優質,認為何蔚庭好過陳子謙的複選評審所展現的,便是「一等人」該有的風雅典範樣貌吧。

在去(2020)年一篇對聞天祥的專訪中,這位金馬執委會執行長在談及中國電影人和中資電影撤出金馬獎,並連帶導致台灣評審佔多數的狀態時做出以下評論:

在中國因素和疫情影響下,以往複決選的外籍評審人數大致落在五到八位,近兩年縮減至三位,少了一些不同文化的觀點,會如何反應在評選過程中?

我看到一個評論說,是因為台灣片那麼多,才會都是台灣片得獎。這是完全錯誤的推論,通常對台灣片最嚴苛的都是台灣評審,因為太近了,沒有因距離產生的……誤會,不是美感。以前很多中國、馬來西亞片都是死在自己人手上,台灣也會這樣,不會因為外籍評審少了,台片就獲利,而是會遇到更嚴格的檢視。[2]

以上聞天祥的回答,是一個在包裝袋上貼上「如假包換」標籤的細緻「詭扯」。而我們能對聞天祥所說的最客氣評語就是,這段話的真質條件不一定為假。也就是說,台灣評審或許會(或曾)對台灣電影更嚴厲的檢視,但聞天祥沒有說的是,下一個由這兩年不堪入目的複選名單所不證自明的第二個條件句:當一部電影不符合「多數台灣評審」既有的對這幾年優質台灣工業電影裁切格式的愚蠢想像時,它連入圍最佳劇情長片的資格都沒有。

所以我要做比回罵藍董事長更糟糕的事。那就是,我們要徹底地嚴肅看待董事長的話。

但首先我必須提醒讀者,複選評審並非決選評審,不是今年黃建業、張吉安加入參與的那個評審團,也不是去年吳明益參與的那個。金馬獎往往開出華麗的決選評審名單(甚至可以用來作為某種精緻的道歉手腕,這倒是在世界各大影展屢見不鮮),並祈禱他們能挽救並遮掩複選評審的愚蠢決定,但他們並不能決定入圍名單,複選評審才能決定(不過有超過半數的複選評審會再加入決選評審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