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載於壁虎先生臉書專頁，2024.07.15）
我的好朋友，許恩恩，她的第一本長篇小說，《變成的人》，在六月底的時候出版了。
出版前她叮囑我要我記得幫她寫書評（或者即便稱不上是書評，至少是讀後的推薦文吧），還讓我偷看她獲得的兩篇（重量級的）推薦序，但我一直，其實不太知道，她的小說裡，真正寫了什麼，她沒有特別講，我也不太敢（也不想）提前問。即便是現在，我也沒有（也故意沒有）跟她說，我會寫什麼，我那時其實也不太清楚我會（能）寫什麼，我沒寫過書評（也沒打算寫書評），我也不是直接處於那樣的圈子的人（雖然在某一段時間裡，總是會以一種難以忽視而出乎意料的，一種莫名奇妙又帶點滑稽的方式，在某些人的生命邊邊，或被動地，或如突如其來地收到來自某種有意識的地心引力在力場錯亂之下非預期性地寄錯的邀請函般，被突然瞬間捲入某種明明與我基本上毫不相干（且不屬於我）的，卻又明顯是一種只會在一個個體的心的最幽暗之處颳起的，屬於某（些別）人（們）的充滿過度炙燙傷痕與疼痛的風暴中；然後又在瞬間如同終於發現文不對題的段落或互斥的磁鐵對極般，被某種歸位的力量反向彈落回原先自己便與之毫無相干（亦一無所知）的空白的世界裡），所以我也不太能預期會感受到什麼。
所以接下來的讀後感想，是我自己想寫的，既不（完全）是為了推書，亦不（一定直接）是關於書的內容，也沒有事前跟恩恩分享過，只是某種我在喃喃自語中會寫在心裡的話：
真正的藝術家的意思，並不是指某種旨關宏大或技藝的牽涉評價與身分的任何那樣的意思。
真正的藝術家的意思，是指我看到了恩恩做了一件事：她看到了世界從她的身上，奪走了一個很重要的東西，然後她說，yo bring it back to me，然後她伸手直接刺穿了現實（和它布幕般的質性），並從那充滿無限渾沌和無以名狀之霧的撕裂開的傷口內肉裡，一把將「那個東西」扯拽回來了現實之中。而那個被「拽回來」的，既不是勝利，也不是世俗仍然可以辨認之物，而是，一團像是灰質又像是肉塊又有點像是活著的咖啡渣團的麻糬的，比手心還小的東西，好像了悟了什麼「於是」般，便靜靜地躺在小小的手掌心，緩緩地滴落著一條條宛如溝通詞句般善意的血滴，安詳地用它的平滑的表面反射著小手掌主人在沉默中黑洞般靜靜注視著的瞳孔，那團平滑乾淨的，被從混沌中拽回來的一小團東西，便是這本《變成的人》的小說。
真正的藝術家，是指這個簡單（但艱難痛苦）的行動，是指這件事。
然後這也是一個關於許多「小」東西的小說，但他們其實不是真正「小」的東西其實是很「大」的東西，但這些「大」東西又其實正是這些「小」東西。拿《罪與罰》來說好了，它其實不是關於雄辯的概念，關於拿破崙，關於道德的形上的架構或如何可能，而是關於纖弱蒼白地顫抖著的手，關於壓在牆邊裂縫裡石子底下的錶，關於破爛的陋室和衣衫，關於無時無刻刮削著腦袋的多疑妄想，關於正午白日下的癲癇暈眩，關於西伯利亞的女子剪影；就像布列松的《扒手》不是關於罪與善惡的辭典與定義，而是關於「人類」的「手」究竟是長什麼樣子，怎麼樣在時空中作動。那些「大」的東西當然都還是會在，但它們真正「是」的其實是這些「小」的東西；就像恩恩的小說，是關於拖著一點污漬與沙礫的過長的長裙裙擺，是關於沖繩夜晚吹著年輕女子背影的海風，是關於相機鏡頭裡利刃般的光圈，關於踩到濕布的襪子上暈開的水漬圓圈，關於那些筆記軟體中的hashtag，關於地下停車場大狗溫柔的眼神，和關於擦抹在冰涼頸後的蘆薈霜。如果沒有這些東西，我們要如何真正談論「運動」？就像我們如何討論人的孤獨、心靈與善惡，如果我們不知道人的「手」究竟在「一個人的身上」是「長什麼樣子」的？
恩恩的小說，是這些特寫，是這個樣子，大概是這個意思。
另外在書出版前，我們好像有一天沒事聊到說她意識到她很容易不自覺恣意挪用一些社會學名辭，我問她說寫小說會嗎，她回說「恐ㄟ，怎辦」，我就回她說反正書稿已經送出去了之類的總之有一點沒必要地擔憂的幹話。
後來才發現我真的是太不懂後來的小說，她不只早就意識到了一千多次，這件事情本身反倒成為小說最靈魂，最funny，甚至（或許可說是）最可愛的一部分了。
＿＿＿＿
最後這一段是跟小說本身直接無關的，
是我發現恩恩，
跟我身邊的許許多多的朋友，
都慢慢地活成了，
遠遠比我（甚至遠遠比我所能為他們貧瘠地想像的），
更加勇敢、更加強壯、更加成熟，更加目光炯炯有神的人了。
我覺得這件事情，
是一件，很美的事情。
我的心，在今天讀完的這一刻，至少在這一刻，
感受到了一種，我並沒有預料到可以（甚至可能）會感受到的勇敢。
我沒有發現我需要她替我（們，至少我自己），將一些事情這樣子說出來，
直到我感受到說出這個行動本身的力量，
直到被那樣的溫度所照耀，
我才發現，
原來這是可能的，
我忘記了它是可能的，
我忘記了。
（謝謝）
＿＿＿＿
《變成的人》（The Becoming）
作者：許恩恩
出版：木馬文化
初版一刷：2024年6月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