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16日 星期六

沒有蔓草的花園:記《LISA: Definitive Edition》(三)


原文刊載於2023年11月第839期《幼獅文藝》「在棺材裡唱歌跳舞」專欄

文/壁虎先生


意志、勇氣與幽靈般的痛:《LISA: The Joyful》

《LISA: The Joyful》是《LISA: The Painful》的DLC,是Buddy後來的故事,也是系列的最終章。它關於稚嫩的心如何在危殆中茁壯與迷失,關於創傷後悔恨與自我懲罰的漩渦,以及再度去愛所需要的巨大勇氣。

《Painful》最後Bradley不敵體內長期累積的Joy,終於像氣球一樣膨脹成一團怪誕肉物(就算玩家整輪遊戲都不用任何Joy也會在故事中被Buzzo強迫餵食),恍惚呢喃著LISA的名字,留下傷身累累的Buddy獨自面對眼前的「父親」與整個虎視眈眈的Olathe。遊戲開頭的倒序中,幼時的Buddy被養父教導在Olathe獨自生存下去的第一課:被要求第一次拿刀殺人。而在經歷《Painful》的一切(包括輪番綁架,以及曾被Buzzo割下一個乳頭 — — 為了折磨Bradley)並在《Joyful》開頭無助地接連為Buzzo(反諷地,這個男人現在想救她)和Rando(自Bradley拳下奇蹟似生還清醒過來)所救,被Rando背在肩上的小小Buddy突然產生了一個覺悟:若整個Olathe的(男)人們都想要支配並奪得自己(世上最後一個女人),那唯一活下去的辦法,就是將統治Olathe的所有軍閥通通殺死自己稱王,讓世界為自己而活。整個遊戲的故事便圍繞著Buddy如何啟程實踐這個覺悟:從Rando的背上跳下,Buddy擦掉眼淚,纏上傷帶,以忍者般的矯捷和武士般的意志,拋下在遊戲開頭守護並苦苦哀勸著她的Rando,絕塵而去,並一一殺死了Olathe的所有統治者:傳奇英雄、和平主義者、無畏的戰士或敗類流氓。

途中上述兩個角色至關重要:《Painful》中的仁慈軍閥Rando幼時心思纖細而膽怯,曾被Bradley接到他的道館並被其認為養子,因而實為Buddy的養兄。在與Buddy短暫結盟後因無法接受她的無情計畫而中途退出;Olathe令人聞風喪膽的施虐狂Buzzo與LISA一家的糾葛則源於LISA還在生時曾與之短暫相戀並形成某種施受虐關係,LISA曾要求Buzzo割傷她的臉以試圖打消Marty侵犯她的念頭,LISA死後為了報復Bradley在道場中割下了Rando的臉皮。

《Joyful》遊玩上最大的差異,除了Buddy的靈活身手和主技能不再是空手道而是狂刀亂舞,是Buddy必須時時戴著面具才能與近乎所有NPC正常互動,一旦玩家選擇在任何人在場時摘下面具,(幾乎)所有的中性NPC都會直接攻擊Buddy。而隨著被Buddy刺殺的軍閥越來越多,遊戲背景會逐漸累積越來越多花花綠綠的瑰麗巨大怪物屍首,以及越來越響亮的小號聲,彷彿沙漠中辦起了一場園遊會。

《Joyful》原先結尾有二,關於Buddy在殺死所有軍閥後孓然一身,看著屍橫遍野的Olathe,選擇是讓Joy也吞噬自己或服下解藥:或自己也變成怪物,和呆呆有點可笑的怪物Bradley的分屍屍首靜靜地相伴於永恆荒誕之中;或獨自吹奏著小號,和怪物Bradley、Rando的小墳墓和一個(身分不明的)嬰兒,清醒地活在虛無荒原裡,而一朵小白花在一旁靜靜地向著陽光。

這一切都以隱諱的方式表達出來,蕭蕭而令人心碎。然而有一點我一直過不去,那便是與Buzzo/遊戲最後一個Boss的最終對話:Buddy不斷遭遇這個人,一次又一次,並在最後為他的「生父」所襲擊時(一個不重要的瘋狂科學家,他的小號控制著Olathe的所有怪物)再度為他所救。半死不活的Buzzo意識到自己亦將不久異變,便對Buddy進行了一場最後告解,而我們發現他在尋求寬恕:他告訴Buddy,Bradley(這個他極盡惡意之能事試圖摧毀的人)其實是個好人,然後他怪罪LISA:「是LISA讓我如此扭曲……我讓她拖著我一同墮入黑暗之中」,他說Buddy讓他想起了她,「說來好笑,她應該會喜歡現在這個世界」,他叫Buddy拯救自己,隨後變成怪物。

這段對話,我覺得Jorgensen寫得不夠好。原因倒不完全是Buzzo說了什麼,而是Buddy的反應,僅為一連串的問句與沉默。儘管Buzzo說完便成為最終Boss顯然已經表明Jorgensen的看法,但Buddy仍缺乏自己的聲音,她的態度、詮釋和應答,這讓結局成為Buddy獨自沉默地承受一切。然而《Joyful》最後的Buddy早已不是《Painful》最後的Buddy,對不惜成為Olathe最毒辣刺客也要拯救自己的她而言,遠遠太不相稱。《Definitive Edition》(下稱決定版)後來證明了這點:Jorgensen花了近十年的時間,重寫了這段對話。


沒有蔓草的花園:《LISA: The Joyful 決定版》

《決定版》做的最重要的事便是一個全新的結局。它又可以分成幾個階段並彼此環環相扣,層層通向靈魂:要達成新結局,玩家首先要在各種隱藏的地點找到一些「信物」,他們幽微地共鳴著《LISA: The First》和《Painful決定版》中關於LISA的詩句,並最終引致一場幻夢:Buddy會與那些已經被她殺死的所有軍閥的幽靈們,陷入一場在藍色的驟雨中的無盡死鬥。這場戰鬥幾乎打不贏,它的把戲在於玩家應在彈盡援絕前選擇「逃走」:不是殺死更多,而是放過自己。幽靈消失後,Buddy會在夢中撿到一顆被割下來的乳頭。

藏在Olathe深處的LISA秘密棺木旁這時會開啟一道藍色的門,通往另一個幻境:Buddy回到了Bradley和LISA童年的家,屋外三個小男孩(都是陪著Buddy長大的Bradley的童年死黨)談論著是否後悔綁架Buddy,神似童年Bradley但戴著詭異微笑的群偶則在月光下跳著舞;屋內客廳現在長滿了小白花,Marty不見了,只見LISA拿著藍色小茶具默默喝著茶,若與她互動,LISA的頭上會冒出可愛的小愛心(儘管她不會理你);二樓的牆上貼著Rando的臉皮(他已在現實中悲慘地死去),他向Buddy表明心中的懊悔,向她道歉並祝她好運。LISA房間內的秘密通道則通向一個散發著地獄血霧氣息的小肉山,Buddy將奶頭置於肉山山頂,房間便平息下來,並將Buddy傳送到一片晨鳥叫聲中植著一株株小白花的綿延無盡的白中。Buddy親柔地拿起其中一株,將它植進稍早在屋內撿到的一顆中空骷髏,幻夢便在這邊結束。接下來的段落與原版無異:Buddy擊敗生父控制的怪物,在短暫的幻覺中遇見Bradley的形影並在攻擊他時不斷哭泣(Bradley的幻影不會還手,只是越來越像是Buddy童年記憶中那樣可愛),最後碰到Buzzo。

若一切條件皆備,與Buzzo對話將有完全不同的發展:Buddy會在最後禁不住憤怒打斷他,並告訴他在Olathe的各種「強人」裡她其實最尊敬他,他言出必行,因而真正令她感到恐懼。但現在她眼前的只是一個滿口空洞歉疚的懦夫:「你甚至不知道自己該怪罪誰……你只是個嬰兒,被恨意驅使的荒廢才華,不敢承擔責任」,她說他現在的情狀令她想到Bradley,只是Bradley懂得真正的痛,懂得痊癒與原諒自己的需要,並意識到那將是世上最痛苦的事,「他依然為成為更好的人的機會和愛而戰鬥……而在某一個瞬間,我發現我父親有多愛我」,Buddy掉下了一滴淚。她說她不怪Buzzo,甚至覺得Bradley也不會,但告訴他雖然他說他愛LISA,但他根本不知道真正的愛是什麼,「如果LISA沒有遇見你,或許現在還活著」,Buzzo在聽到最後這句話後便徹底失去理智。

在談到結局前,我想先提到結尾字幕過後全無畫面的最終文字對白:幼時的小Buddy曾在一天晚上偷偷摸走Bradley的花被發現,Bradley要她還來,但她要Bradley告訴她為什麼他常常偷偷一個人盯著這朵花看,威脅說要壓扁它,甚至哭了出來。Bradley要她不准再哭泣,然後告訴她這朵花是一個提醒他要治癒罪惡感的信物,這樣他才能專心訓練。Buddy問他罪惡感是什麼,他說那是一種痛。他告訴Buddy其實他自己也搞不懂,他們(指LISA和他們的早逝母親)為什麼喜歡園藝,他說在他的理解裡,園藝就像蹲馬步。「但花又沒有腳」,Buddy問道,「花有很多小腳,他們叫『根』」(這也是整個遊戲我最喜歡的一句台詞)。他告訴Buddy蹲馬步是武藝中最無聊最痛苦的操練,但蹲馬步才能給予人生和武術強壯而去蕪存菁的根基,就像花需要乾淨的土、每天拔草,如果不每天悉心照料,蔓草就會再長回來,然後他告訴Buddy自己犯過很多錯、傷過很多人……Buddy聽不太懂,有點後悔偷東西了,反問父親所以蹲馬步能讓我長成一朵花嗎?「當然了,聰明鬼。長成一朵有很強壯根基的花。」

這便是新結局所呈現的東西:荒漠中長出了一朵朵的小白花,一個沒有蔓草的花園,而一首溫柔的搖籃曲在唱針噪音中哼唱著。花園裡一個巨大聖母,懷抱著變回嬰兒的Buddy,Buddy則在她懷中安詳地睡著了。不少玩家討論著巨大聖母的真實身分並感到困惑,但我發現我知道那是什麼:《雙峰:與火同行》裡蘿拉曾述及天使離她而去,並最終在紅房間中看見了天使,而當年離LISA而去的聖母,終於在三代之後,回到了阿姆斯壯一家(LISA家的真實姓氏)擁抱著Buddy。巨大的喜悅從這個畫面中奔湧而出,將一切介質震碎,而我覺得Jorgensen真正完成了LISA,完成了Joyfu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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