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2日 星期六

沒有蔓草的花園:記《LISA: Definitive Edition》(一)


 原文刊載於2023年9月第837期《幼獅文藝》「在棺材裡唱歌跳舞」專欄

文/壁虎先生


《地球冒險》和「被遺忘的人」

我一直印象很深刻,在糸井重里1989年的《地球冒險》(MOTHER)中有一個段落,主角/名叫任天的小男孩來到一個迷宮的盡頭,擋在迷宮出口的是一個背對著我們因而不見其面容的NPC。當任天上前攀談,他會告訴任天自己是個「被遺忘的人」(Forgotten Man),說自己並不存在,接著陷入沉默。若任天不斷試著對話,他會告訴任天他看來很善良,說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自己有時連呼吸都難以承受,自語如果開始想念他人,便無法獨自一人過活。若我們持續攀談,他會問任天為何堅持與他說話,難道任天也是個被遺忘的人?如果任天答是,他會看穿任天的謊言,並指出顯然有人在等他;如果任天答否,他會叫任天忽視他吧,就像所有其他人一樣。如果任天再度答是,他會感謝任天,然後「消失」在畫面之中,讓出出口。

這裡的細節是,這個出口並不像是個「門」,它的「檻」遠遠太高,在紅白機的平面視角裡,更像是一個「窗框」,因此當「被遺忘的人」消失在「出口」的黑暗中,他看起來更像(我當時因突然意識到這件事而一時寒顫)他從「窗框」上「跳」了出去。耐人尋味的是,當任天也踏出迷宮,畫面切至一個與迷宮內尺規跟透視完全不一致的平面洞窟通道,因而產生一種巧妙的暈眩,就像你在夢中踩空而跌落,卻突然踏著陸地而一時失衡。而出了通道盡頭又是陽光明媚,音樂充滿希望。

這是這個遊戲巧妙地明示暗示成人課題的方式,在一個敵人包括檯燈、動物園動物、嬉皮、卡車、外星機器人跟郊區混混,關於一個天才書呆子、超能力少女、夢境世界公主跟念力外星人的超現實童趣RPG中。

糸井重里是一個介於大衛·林區和大林宣彥之間的鬼才,而《地球冒險》系列或許可謂RPG界的《雙峰》:沒有《地球冒險》,便不會有Toby Fox的《Undertale》,也不會有Austin Jorgensen的《LISA》。或許有一天,我會回去面對那令人髮指的隨機遭遇率,並把《地球冒險》繼續玩完吧。

最近為了宣傳新發行的《LISA: Definitive Edition》,發行商Serenity Forge釋出了一段精緻的真人布偶預告:迷離的綠光從天空中白衣女性剪影眼中射出,骷髏在空中旋轉,大鬍子Bradley和戴著面具的嬌小Buddy的可愛布偶在山崖邊,Buddy的小手微微指向遠方的白光,「結尾之前,不能哭噢!」,旁白這麼說,「LISA終於完整了」。

這支預告正是致敬當年任天堂為《地球冒險》製作的經典真人廣告,而我無法形容它是多麼溫柔、美麗而充滿魔法:聖保羅大教堂合唱團(St. Paul’s Cathedinal Choir)的兒童高音合唱著愛的搖籃曲,真人演員飾演任天一行人,用念力擊潰巨大外星機器人,解體,飛入虛空之中。山崖邊三個小朋友逆著風,小男孩指著超現實的巨大蕈狀雲繪景,然後光線撥雲而出……「結尾之前,不能哭噢!」旁白說道。我每一次重看這支預告,每一次,不知道為什麼,眼淚都近乎奪眶而出。田中宏和和鈴木慶一譜曲的《Eight Melodies》,可能是我這輩子聽過最美的東西。


荒誕與痛苦的永恆夏日:《LISA: The Painful》

「LISA」系列總共有三部作品:2012年的《LISA: The First》、2014年的《LISA: The Painful》和它的獨立故事DLC《LISA: The Joyful》,皆由一人鬼才Austin Jorgensen擔任遊戲設計、編劇、音樂製作。由於《LISA: The Painful》較為知名,而《LISA: The First》並沒有真正在各大平台上上架過(僅在RPG Maker的網站開放大家免費下載),大部分的人包括我自己,皆是從這部作品開始認識LISA。

雖皆名為「LISA」,LISA並非《LISA: The Painful》的主角,事實上,她早在《LISA: The Painful》大部分故事開始之前便已經死去,然而她卻也是整個遊戲的靈魂:她是主角Bradley的妹妹,並會在Bradley的旅程中不斷以回憶、鬼魂和幻夢的形式出現。她同時是玩家打開遊戲第一個看到的東西:遊戲的主選單畫面背景,正是上吊的LISA靜靜地待在畫面一角。

Bradley和LISA倆兄妹在激似美國郊區的故事舞台Olathe小鎮與父親Marty同住,並從小遭到Marty施暴,Marty同時會性侵LISA。後來Bradley逃家,LISA自殺,而後世界發生一場名叫The Flash的災變,導致文明崩潰,Olathe成為荒原,同時世界上的所有女人皆因不明原因滅絕。一日,已入中年的Bradley在荒原撿到一名女嬰並將她取名為Buddy,知道作為世界上最後一個女人可能面對什麼樣的命運,Bradley埋藏了Buddy的身分並誓死要將她安全扶養成人。漸長為女孩的Buddy一日遭到綁架,Bradley便啟程尋找Buddy,途中遇見了各種夥伴,並摧毀了擋在他面前的任何東西。

Jorgensen的末世Olathe是一個帶有巴斯特·基頓式幽默感的《瘋狂麥斯:憤怒道》:絕望得無可救藥的(男)人們彷彿在一場熱病般的集體迴光返照中都扮成了《芭比》樂園裡花枝招展的眾肯尼娃娃,佐上一點WWE美學(遊戲中真的有一個摔角擂台)再拌上一點原生藝術的童稚筆觸,在末世孔雀開屏,或成為扮裝皇后、或拉幫結派將過路人剁成肉糊、或在派對角落Popping然後自殺、或吹著失敗者的小號看著彼此的肌肉反光無聊到死。偶爾吃了太多Joy(遊戲中的一種毒品)的人會在背景裡突變成恐怖漫畫裡面的軟皮怪物,像是洩了氣的驚奇先生,天真無邪地啃食著路人然後癡癡傻笑,而Jorgensen變態天才的配樂則讓這一切彷彿發生在一間全世界最怪誕放克的硬核夜店,或者應該說馬戲團,或者夜店馬戲團…..。

遊戲同時以巧妙的方式運用RPG系統浮雕化了世界的肌理和情感:展示太帥的肌肉會讓對手暫時目盲、悲劇性的交手中痛苦的對手可能突然使出哭泣(還會使準確率降低)、長期抑鬱的角色身上會有持續debuff、吃Joy或喝酒會導致戒斷和宿醉;垃圾島上反諷地配上了度假旅館式的Bossa Nova音樂、妓院接客無違和地通過戰鬥系統表達,賺到的貨幣則是色情雜誌(世界上所剩真正有價值的東西)。

世界毀滅前Bradley開了一間空手道館,試著化悲痛為武術(現實中Jorgensen也真的有練武術,並靠武術比賽的獎金支援開發遊戲時的生活費),卻從未自LISA之死和Marty的陰影中走出來,Bradley的精神倒影因而不斷地自Olathe的荒誕景色中折射出來:LISA的鬼魂、無止盡的死亡、「女人滅絕」的陰影和待救的Buddy……。反諷的是,當Bradley終於找到Buddy,在一個《尼爾》式的反轉中,最沉重的打擊不是來自敵人,而正是Buddy的決斷:Buddy終究認知到了自己的重要性,並決心要和她的綁架者們重建Olathe,無論被利用與否。然而Bradley為了「拯救Buddy」將他們都打成了肉醬,那些被Buddy視為同伴的人,那些一路追隨Bradley卻在最後決定阻止他的人(遊戲最令人心碎的段落之一),他們都變成了肉醬。最終剩下兩人,被肉醬們圍繞,空洞對望的眼神分別墜入自己的深淵……。

或許是Bradley的旅程太痛苦了,Jorgensen給了Bradley一台帶點殘酷黑色幽默的載具:一台兒童三輪車,我想這個一臉嚴肅的沉默光頭大鬍子中年大叔,騎著一台過小三輪車在屍橫遍野的荒原跑來跑去的畫面,或許最好地凝結了《LISA: The Painful》的表層核心:遊戲開頭,還是小男孩的Bradley在公園被欺負,回家再被父親的酒瓶砸得鼻青臉腫,還是嬰兒的LISA則在嬰兒床裡瞪著大大眼睛。我想LISA的死或許將Bradley永遠凍結在了童年,所以世界如何分崩離析,對Bradley來說大概沒有很重要(或許他根本沒注意到),Bradley在末世拯救Buddy的旅程,因而可能只是一個漫長的夏日童年…….。

然而誠如前段提到的預告所暗示的,這僅是《LISA: The Painful》的一半。

(To Be Contin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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