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月3日 星期三

寫給金馬時刻:我唯一一次在戲院裡哭泣

原文刊載於《琅琅悅讀》(2023.10.23)
文/壁虎先生


我只曾一次在戲院裡面哭,是2013年的金馬奇幻影展,在新光影城看到《象人》(The Elephant Man)的結尾。那是我剛開始追影展的頭幾年,那一屆的奇幻影展的焦點影人剛好是大衛·林區(David Lynch),而我還從未看過他的任何一部電影,《象人》剛好是第一部。當Joseph Merrick終於決定「像正常人般」躺下,並陷入深深的沉眠(迎接死亡),鏡頭攀過他安祥的面容、他的房間,他桌上舞台劇女伶的照片、倚靠著《羅密歐與茱麗葉》(Romeo and Juliet)的他美麗母親的小照片、終於完成的聖菲利普座堂(Cathedral Church of Saint Philip)模型和被徐徐晚風吹拂的窗簾,然後進入充滿熠熠星點的永恆宇宙之夜裡,一個溫柔女人的聲音開始朗誦丁尼生(Alfred Tennyson)〈Nothing Will Die〉的詩句,薩繆爾·巴伯(Samuel Barber)的《弦樂柔板》(Adagio for Strings)則悽愴堅毅地漸漸爬升,呼嘯的回響音效,煙霧倒縮,然後在那裡,在虛空星宿之間,Merrick看見了母親的臉:「沒有東西會真正死去。」

其實我後來並不是真正記得這些細節,或者Merrick的母親說了什麼,我只記得聽見音樂像是在哭泣,聽見Merrick的母親溫柔的聲音,看見她的臉,然後我就開始痛哭,像是靈魂剛剛被從胸口挖刨出來,支離破碎地哭,我從來沒有在戲院,或在看任何一部電影的時候哭過,後來也沒有,而這一刻我卻不知道為什麼,無法抑制地不斷流淚。當時我正處於一段較為不好的心境之中,而突然有人這樣對著我說話,從來沒有人,不論是在現實或幻夢之中,以如此溫柔而炙熱的私密,像是擁抱般地用充滿公正和無條件接納的直視,對我說過話,過去沒有,後來也沒有,而於那一刻的我而言,再也沒有什麼,比這個更讓我猝不及防。事實上後來我一直以為,Merrick的母親說的是「一切都會安好」,但是怎麼可能......怎麼可能......。然後我徹底地接納了這個聲音,這個詰問,它成為了我自己的。


我就在戲院的最後一排像個嬰兒一般地哭。


自那一刻之後,我便宛如事實般知道,那個位置的存在,而來自那個位置的眼神和語句,會在黑暗的星空之中,以毫無虛假的近乎前現實的公正悲憫,無條件地注視著祂所照耀到的東西,無論它已經成為了一個怎麼樣的存在。那個位置,或者說,對那個位置的深切熱望,最終似乎在我的心中,成為一個事實般沉默的錨,即便我不是很,不是很常去直接地想到祂。而我想(在剛好十年之後)這麼說並不為過:那一刻永恆地讓我成為了一個不同的人(不論是好,或者是壞)。對於金馬(奇幻)影展,對於這件事,我其實一直有所感念。

我後來只曾在《雙峰:與火同行》(Twin Peaks: Fire Walk with Me)的結尾真正發現類似的東西(不過該屆奇幻影展也很慶幸而巧合地沒有放這部片,讓我得以在後來正確的時間點看到它)。這也是為什麼我將之視為林區電影的核心,林區的電影,終歸會回到這個。

那天後來我在新光影城的影廳外擦乾眼淚,晚上接著看了林區的《橡皮頭》(Eraserhead),一看便明白了,之後林區的電影我便不需要任何解釋。


這便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戲院裡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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