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月3日 星期三

婚禮上的白棺材


原文刊載於2023年12月第840期《幼獅文藝》(停刊號)
「在棺材裡唱歌跳舞」專欄   文/壁虎先生 





這篇文章關於不在這篇文章中之物。




我人生中最早的記憶,是小時候在家附近的公園裡,看著一隻已經被踩扁的蟲。爬滿螞蟻的扁蟲屍體旁邊,圍著三個比我年紀大一點的小孩子,輪流伸出他們的腳去踩那隻扁蟲的屍體,彷彿要將牠踩得更扁。我記得我在那裡,想叫他們不要那樣做,卻被他們給趕走了。我記得我哭得很傷心,不知道什麼時候找到了我的母親,母親便牽著我的手,帶我離開了公園。

長大後我在卓別林(Charlie Chaplin)的《維杜先生》(Monsieur Verdoux)裡看到了再度令我想起這件事的場景:卓别林飾演的維杜先生在後院花園小徑摘花,發現腳邊有一隻毛蟲,便小心翼翼地將毛蟲拿起,放到一旁的玫瑰花叢枝葉上,以免踩到牠,而花園旁的焚化爐煙囪正冒著濃濃黑煙,被維杜先生新殺死的可憐婦人的屍首,已經在爐中燃燒了三天。維杜先生行兇活動期間,最終結婚並殺死了十三個寡婦。




年幼時最早的一個關於恐怖的夢的記憶,是被三個「不是人的東西」困在家中的浴室裡,這三個包圍著我的「東西」儘管具有人的身體,但是並沒有頭,而在原本應該是人類「頭部」的地方,卻長著伸著長長脖子的「蓮蓬頭」,不知道為什麼,相較於其他的夢,在睜開眼睛的那刻便遺忘掉大半,這個夢我不曾忘記。

還有另一件事在小時候令我感到無比地恐懼,那就是黏土動畫。我記得那個時候在戲院裡某部電影開演前(哪部我已經不記得了)看到提姆·波頓(Tim Burton)和麥克強森(Mike Johnson)的《提姆波頓之地獄新娘》(Corpse Bride)的預告,嚇得不得不閉起眼睛摀住耳朵等待預告結束,但那讓我感到無比恐懼的東西,並不是來自於劇情中似乎顯而易見的屍體或者是死亡,而是黏土動畫裡人物的「動作」本身:我感覺那個格跟格之間的微小顫動跟頓停,彷彿像是撕裂了現實中不應該被撕裂的什麼,而光是觀看到那個肢體的作動的震顫的影像,便會立即感到有種非常黑、非常惡濁的什麼,自觀看到這種作動畫面的自己的顫抖地快要哭出來的心中撕扯出來,以一種近乎生理的、詛咒式的、出生般的形式,由內而外地吞噬並永遠地混濁我和我的世界的本身。




直到青少年時期,還有一個東西讓我感到了相當的恐怖,是在戲院裡看丹尼·鮑伊(Danny Boyle)的《太陽浩劫》(Sunshine)的時候發生的。片中伊卡魯斯二號太空船收到前次任務失敗的伊卡魯斯一號的求救訊號,太空人們便決定繞道登船探查。廢棄的太空船船艙黑暗內,手電筒的光照射著飄忽的灰塵,而隨著太空人繼續在空無一人的艙中前進,畫面突然在瞬間無預警地閃過一道過於明亮的光,那道閃光可能甚至不到半秒,讓我近乎以為是放映機突然失靈,或我的錯覺,直到閃光再度無預警地在電影進行的同時閃過第二次、第三次......我遂在認出那個閃逝畫面到底是什麼的時候心中產生了無比的驚嚇與恐怖:那是照片,一張張燦爛笑容的照片。我們後來會知道,伊卡魯斯一號的太空人們將自己都燒成了灰燼,所以那些太空艙中的「灰塵」,其實便是伊卡魯斯一號的「船員本身」,而那些照片裡的人,則是伊卡魯斯一號船員。但與其說是這個劇情的毛骨悚然,真正滲透到我意識中而再也揮之不去的,其實是那些黑暗中閃逝的對鏡微笑。現在想想,那個恐怖或許是因為,這些燦爛的笑容是從根本上地侵入了不只是電影本身,還切進了時空意識中的意義之流(也就是電影院的安穩:它近乎於闖進影廳中的東西),而正是這個剪輯的無視一切,讓它的閃逝以一種殘暴的方式直接通向「你」:它祕密開啟了某種平行於電影的第二文法並直接跳出電影去詛咒般地與觀眾直接發生關係,他們因而彷彿能再次出現在任何地方,即便是戲院之外,他們將跟著你回家,那些直視鏡頭的笑顏的空洞眼眸因而彷彿在與觀者接觸時重新產生了指向,不再是當初拍攝他們的照相機,而是觀看的「你」,換言之,「他們」在「看到你」的時候「重新誕生」了。我記得看完這部片之後,大概有一個禮拜的時間,我幾乎不敢在半夜裡睜開眼睛,彷彿只要一睜開眼睛,便會在深夜空蕩蕩的房間跟走廊的黑暗中,再次看見那些微笑。




大學時我曾導過一齣舞台劇,一個四段式舞台劇中的其中一段(關於一個當天不在席間的人)。其實我對舞台劇該如何呈現、如何調度,根本一無所知,我那時候甚至沒看過幾齣舞台劇,而只是被深蘊該藝術的同班同學邀請,便這樣那樣地答應了。其實我那時也才剛搞砸了另一齣我現在已經近乎遺忘的同學舞台劇的投影部分,所以當初答應接下這件事,或許也是因為悻悻然地想要再做一次吧。

總之公演過後的禮堂外已經是深夜,沒有什麼慶祝或續攤,我跟我這組的演員們收拾完走到外面,而女主角的男朋友,一個很高大的理工男,搖搖晃晃地自黑暗中走過來找她,似乎是等了很久喝醉了,拉著她的手,彷彿受到了方才看到自己女友的臉被投影在巨大的千人廳堂螢幕上的某種愚蠢的忌妒的刺激,自顧自地宣告著「我也好想要當導演啊」便大字形地倒落在地上,開始大吵大鬧。我們家可憐的女主角拉著他的手,大叫著要他不要鬧了,就彷彿剛才的劇情還沒演完一樣。我跟其他的幾個演員們面面相覷,覺得莫名其妙,我便在其他人還正被一陣尷尬壟罩而還沒想出應對方針之前,一溜煙地騎上腳踏車溜掉了,冬天樹蔭道下的清涼晚風吹在身上,突然感到某種異樣地舒坦與平靜,一種與我無關的,短暫卻無比的平靜。




那一陣子,人人都想去跟棕髮女孩跳舞,在霧中的山丘樹蔭底下,手牽著手那樣。這樣,我很困擾。




最近又開始吃起不知不覺斷藥數年的安眠藥,發現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竟(又)忘記該如何睡覺,人竟然可以忘記這樣的事情,也開始醒著作夢。突然想起高中時的某一天,穿著制服斜揹著綠布書包,在經過捷運月台間的天橋,清早通勤人群間突然靜止的時間裡,發現自己正盯著天橋玻璃外捷運列車沿著延伸至地平線的軌道在巨人排列般的建築間逐漸遠去的景象,竟突然在那一瞬間感到腳下的現實,如霧般化為了空白:我現在是在作夢嗎?那一個瞬間,和放學回家列車經過機場旁邊時的金黃色天空,竟成為我對那段時期唯一真確的記憶,在上輩子般的霧中,還有那一段時間裡永遠唱不出來的歌。




不知道為什麼是婚禮,但就是明確地知道,在教堂般白色的空間,一排一排的白色座椅和前檯掛著白色簾幕,應該就是婚禮了吧。前檯祭台上擺著一具白色的棺材,像是穿著婚紗那樣地白,但棺材裡一個人也沒有,沒有上蓋,座席間也一個人都沒有。看著棺材奶油般的、婚紗般的白色,我突然覺得有點餓,便忍不住咬了棺材一口,沿著咬痕失去的白色棺材邊緣,竟滲出了鮮紅色的血液來,彷彿我咬到了什麼東西,一雙木乃伊般瘦長的嶙峋見骨的手便從那滲著血肉的咬口邊緣間伸向我,一把抓住我的頭並扭向了一百八十度的背面,而是直到這一刻我才發現,我的臉頰正感受著樹皮般的手心紋路,這就是被捧著臉的感覺對嗎?身體便像洩了氣的氣球般軟趴趴地消了下去脫落了。木乃伊枯枝般的手隨著扭轉我的頭的動作,上臂自棺材的咬口邊緣斷開,手掌卻仍黏在我的臉頰上,我想這樣也好,便成為一顆飄浮在空中的頭顱,飛進蜘蛛絲般的月光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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