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6月29日 星期四

《失落之城》文明的輓歌與昇華想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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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包含《失落之城》的所有雷點,閱讀請自行斟酌)

  由詹姆斯·格雷(James Gray)編導的《失落之城》(The Lost City of Z)遠遠地離開了其所熟悉的舒適圈紐約,講述1920年代的一位英軍上校珀西·佛斯特(Percy Fawcett),同時也是最後一批維多利亞式的探險家,如何執迷於尋找一個其聲稱存在於亞馬遜叢林「綠色沙漠」(green desert)中一個不為人知的文明遺址,一個失落之「Z」城,佛斯特在片中稱其為人類文明歷史的最後一塊拼圖,故得其名。他也因這一超越時代的大膽假設遭受當時學者們的恥笑(直到近一世紀後的考古研究證明了他的部分假說),並在三次亞馬遜探險中的最後一次,與一同前往的兒子神祕消失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翁佛斯特,查理·漢納(Charlie Hunnam)飾。(翻攝自IMDB)

  用了整整四場(稍嫌雜沓的)戲(在一部近兩個半小時的電影中),格雷一開始便清楚表明這是一個關於階級政治的underdog story,一個不得志的低位者如何掙扎著證明自己的能力並贏得其該有的地位和聲譽的故事(至少一開始是如此):佛斯特希望透過其在狩獵儀式中的優異表現(令人印象深刻地呈現了他的英雄氣質)在晚宴上獲邀與來訪的斐迪南大公共餐並博得其賞識,以獲得奪回父親因賭博和酗酒敗光的家產和家族名聲的機會,在興致勃勃地與妻子分享勝利的喜悅後,佛斯特的期盼卻被接待的長官一句簡單的「他的家族名聲不好」而粉碎。


  然而山不轉路轉,佛斯特很快地獲得了這個機會(儘管跟他當初想像的戰功不同),並被直接捲入殖民帝國瓜分南美的鬥爭核心:巴西與波利維亞正為兩國在亞馬遜叢林中的國界問題(和其所意味著的龐大橡膠利益)劍拔弩張並試圖尋求英政府的調停,於是皇家地理學會欲派遣製圖探險隊前往該地標定國界。帶領探險隊完成險峻任務將帶來的榮耀和階級攀升說服了佛斯特離開深愛的妻兒,但他不知道的是這場探險中的發現將改變關於他的一切。

          儘管叢林中的凶險瘋狂,這是一部極度優雅甚至時而迷幻的電影(Darius Khondji的攝影和Christopher Spelman的配樂功不可沒),讓人聯想到甫於去年上映的《夢遊亞馬遜》(Embrace of the Serpent),也展現了格雷低調精緻的調度功力。它的DNA裡存在一種上溯至好萊塢黃金年代探險電影的格局氣派,一種詹姆斯·艾佛利(James Ivory)式的古典氣質卻又像跟著福西特的靈魂在雨林中發酵沈澱。同時電影描繪原住民的觀點也維持著一種自生於主人翁/觀眾視域之外不輕易妥協的他者性:是限制,也是謹慎的自持(這和《夢遊亞馬遜》大膽選擇的策略相當不同)。

導演格雷(左)和飾演佛斯特的漢納(右)。(翻攝自IMDB)

  佛斯特乍到亞馬遜叢林碰到的那個葡萄牙公爵營地中的歌劇院很難不讓人想到荷索(Werner Herzog)《陸上行舟》(Fitzcarraldo)裡,那個狂人費茲卡羅多魂牽夢縈的崇高歌劇院妄想的一個墮落翻版(一個被實現了的版本):儘管其具荒謬之美,被殖民且如動物般鐵鍊拴頸的原住民奴隸仍無法忽視地提醒著這裡是地獄。

          公爵顯然對向自己尋求援助的佛斯特的貴氣感到不以為然——佛斯特在大多數時候被刻畫為一個開明派、遠見家和原住民同情者(至少「大多數的時候」)——事實上公爵隨後釋出的善意可能是比髒話更髒的不以為然:「你來意味著和平,和平意味著一切維持原狀,和平我便繁榮,我會援助你。」《失落之城》沒有忘記要時不時提醒你它也是一個21世紀初的當代反思。

  也因此佛斯特和妻子妮娜(Nina Fawcett)間的關係也不免俗地要(略為炫耀地)展示一下佛斯特的時代限制(作為電影中另一個階級子題),尤其是他第二次出發探險前拒絕了妮娜共同前往亞馬遜的請求:「男人和女人應當是智力上的匹敵者,而非身體。」儘管妮娜最後仍選擇妥協並成全深愛的丈夫,她在這場爭吵中對福斯特將自己歸屬於家庭責任的指責幾乎是第一波女性主義的典範濃縮。

佛斯特的幼子(右)和妻子妮娜(左)——席安娜·米勒(Sienna Miller)飾。(翻攝自IMDB)
佛斯特的摯友和探險搭檔科斯汀(Henry Costin),羅伯·派汀森(Robert Pattinson)飾。在本片眾多配角的精湛演出中,要屬派丁森最為搶眼。(翻攝自IMDB)

  然而電影真正的核心仍在於那個片名中的大哉問:何謂「Z」城?片中原住民顯然不需要殖民者來「證明」自己的存在,真正困惑的是佛斯特(事實上執迷於「Z」城而對眼前部落歷史的視而不見是片中另一個佛斯特的時代限制)。「我同情你,白人。我在這裡是自由的,你卻無處可去。」原住民奴隸這麼告訴他。

          佛斯特在第一次探險中產生的自我質疑不只折射出了殖民掠奪者的存在焦慮,也深深指向佛斯特啟程的最初動機:那個瞧不起自己的世界。在第一次探險中發現的驚人證據受到學會學者的恥笑,與妻子的爭執,和第二次探險被象徵著保守庸腐勢力的懦弱同伴破壞的結果(事後還汙衊對其有救命之恩的佛斯特),對佛斯特來說無疑是火上加油,但電影中不時出現看見妻子的閃回仍提醒著佛斯特自身靈魂的矛盾。

   「Z」城於是乎漸漸不再是一個工具性的手段或學術目標,而成為佛斯特投射一切挫折感的耶路薩冷或香格里拉,或者就像《碧海藍天》(The Big Blue)中馬攸(Jacques Mayol)潛意識中投射父親的死亡(兩部片中都有一個父親的魂),迷戀海豚和他們的深海世界並最終走進這個幻象中一去不復返,佛斯特最終也被自己的崇高想妄吞噬(還包括他的兒子,以及癡癡等著自己直至死去的妻子),儘管片中它是浪漫而視死如歸的。「我懷疑Z能夠給予你所有你所渴求的答案。」佛斯特的摯友科斯汀在佛斯特最後一次探險前這麼忠告佛斯特,或許就算佛斯特最終找到了「Z」城,也不得不面對反高潮的幻滅?

佛斯特(左)和兒子傑克(右)——由新科蜘蛛人湯姆·霍蘭(Tom Holland)飾演。霍蘭在亞馬遜叢林的殺青日貪玩摔斷了自己的鼻梁,很像他會做的事。(翻攝自IMDB)

  而這個「Z」城意義的翻轉,在可能是電影最強而有力的段落被提升到一個宏大的文明格局(諷刺的是這個段落不是發生在雨林,一個導演必須堅定捍衛才有可能拍攝的段落):在第二次探險失敗後,隨著大戰爆發佛斯特被徵招至前線,從襁褓般的亞馬遜雨林之懷突然墮入一戰索姆河戰壕地獄般一片死寂的焦土煙硝,那些嘲笑亞馬遜是野蠻非人之綠色沙漠的殖民者,最終將自己的家園變成了末日死荒。

          是在這裡,「Z」城成了西方文明自己為自己寫的輓歌,透過一個戰壕中俄羅斯算命師之口,也最終成了佛斯特的輓歌:「除非找到這片雨林,你的靈魂永遠不會平靜」。在一個超現實的場景中,戰壕變成了叢林擁抱了佛斯特,就像電影最後佛斯特的妻子面對丈夫和兒子的消失,帶著失魂的希望走入時空錯置的雨林懷抱中。

漢納(左)和格雷(右),在戰壕的場景中。(翻攝自IMDB)

  至於《失落之城》的結構限制,或許也正存在於這樣的衝突張力之中。儘管電影意圖透過一種陌生他者性堅守對亞馬遜原住民浪漫化的拒斥,然而那個電影海報中所主打的詩意景象,那隻綿延至雨林山巒之上的Z字火炬之蛇,實際上正是我們透過佛斯特之眼所見到的,佛斯特的想妄,對佛斯特「失落之心」的嘆息。亞馬遜從他者擺盪變成了符號,糾結白人殖民者的浪漫想像和自存部落作為被觀看者的影像,或許最終只能侷限於主人翁的內心投影,然而就作為一個投影來講,《失落之城》仍細膩而傑出地雕琢出了一個迷人的主人翁。

《失落之城》叢林中火炬綿延的海報。(翻攝自IMD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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