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載於《映畫手民》:http://www.cinezen.hk/?p=8536
文/壁虎先生
(本文包含《雙峰:回歸》的所有雷點,閱讀請自行斟酌)
一個貴族宅邸的封閉的房間,兩位老詩人赫斯特(Hirst)和斯普納(Spooner),在階級的兩端,一主一客,一個迷失在回憶中寡言憂愁,一個躁動而滔滔不絕,與其說在交談,不如說瑣碎斷裂的庸常詞語正徒勞地試圖填滿困住兩人的牢籠。黃湯下肚,兩位年輕「侍從」先後出現,赫斯特精神狀態數度驟變,突然積極健談,身分模糊。隨著言談驟疊,一場對峙逐漸成形,然而越來越不可信的是語言本身,自然主義漸漸荒誕,揭露出一種深入脊梁的荒誕和毛骨悚然。
台灣的NTLive近期推出了由伊恩·麥克連爵士(Sir Ian McKellen)和派屈克•史都華爵士(Sir Patrick Stewart)主演,哈洛·品特(Harold Pinter)1975年首演的劇作《無人之境》(No Man's Land),看完後卻在在想到大衛·林區(David Lynch)和馬克·佛洛斯特(Mark Frost)甫於今年9月完結的,延續《雙峰》(Twin Peaks)和《雙峰:與火同行》(Twin Peaks: Fire Walk with Me)的系列新章《雙峰:回歸》(Twin Peaks: The Return)。首先引起我注意到的,是第一幕結尾史都華爵士飾演的赫斯特突如其來趴跌在地,失語地緩慢爬行離開房間,幾乎是《雙峰:回歸》〈第十五段〉(Part 15)最後查琳·易(Charlyne Yi)的角色在Roadhouse酒吧中無語爬行的翻版;或者佛斯特(Foster)向斯普納提到的那個丟向流浪漢的硬幣,卻在流浪漢丟回給佛斯特時憑空消失,彷彿就是〈第六段〉(Part 6)中瑞德(Red)向搞不清楚狀況的理查‧霍恩(Richard Horne)展現其至上權力的硬幣魔術表演,硬幣在滯空中憑空消失,最後出現在理查嘴裡。
然而兩者真正共通的並非只是這些如巧合般相像的,閃現的超現實段落。《雙峰:回歸》中真正品特式(Pinteresque)的《無人之境》,或許是整個奧黛莉·霍恩(Audrey Horne)斷裂於主線謎團般(enigmatic)的故事。然而在以庫柏(Dale Cooper)「們」為領導的主線中,《無人之境》的影子卻又無處不在。本文並非要試圖指出品特直接影響了林區,而是林區如何透過相似的手法呈現奧黛莉的故事,以及《雙峰:回歸》主線和《無人之境》如何透過處理共通的命題,呈現兩者主人翁相似的命運。
《雙峰:回歸》中的反鄉愁
首先必須要提的是林區和弗洛斯特在《雙峰:回歸》中對於大眾文化意識進行的反思,《雙峰:回歸》最重要的一個潛題之一:反鄉愁。尤其在八、九零年代題材被好萊塢大肆重新包裝銷售的現在。而這最明顯地呈現在庫柏和奧黛莉的故事中,對於理解他們為何在新章中被如此呈現也是至關重要的。
庫柏和奧黛莉是原始影集中人氣最高的。庫柏勇敢、機智、正直、天真相信善良到有點童稚的可愛。奧黛莉則是雙峰鎮「北方旅館」(The Great Northern Hotel)大亨班傑明‧霍恩(Benjamin Horne)家的千金,在一、二季中迷戀上來到雙峰鎮調查蘿拉·帕瑪(Laura Palmer)謀殺案的庫柏,並因其帶有點孩子氣的性感嫵媚、古靈精怪的聰明和取其所慾無人能擋的大膽行動力而深受廣大影迷的愛戴。在第二季的結尾為了抗議「鬼林發展計畫」(Ghostwood Development Project)[1]被銀行爆炸波及,生死未卜,並隨著影集的取消進入未知狀態(奧黛莉並未出現在前傳電影《雙峰:與火同行》中)。對很多粉絲來說,如果庫柏是白馬王子,奧黛莉就是那個公主(潛意識上還有蘿拉,不過這是另一個題目)他們兩人在第二季未被湊成一對,是很多粉絲的遺憾。
然而在《雙峰:回歸》中,林區和佛洛斯特決定對他們故事的主人翁,包括其背後的粉絲文化,進行雖然遊戲性,但同時犀利嚴肅的批判。林區在這裡做的是他最拿手的:將主人翁的精神潛題提至表面。庫柏一分為二:庫柏那個被惡靈鮑勃(Bob)附身的「分身」(doppelgänger),或惡庫柏,成了連續強暴犯,他刻意摧毀了庫柏最珍視的社會連帶,成了目的論式的冰冷理性。就像他自己說的:「我不需要,我想要。」他具象化了英雄偏執的冰冷和猥褻,以及文化渴望的黑暗面;至於「好的庫柏」(Good Cooper),僅僅在「黑居所」(The Black Lodge)和「紫房間」(The Purple Room)中晃了三集,就在被傳送出異次元時中了分身庫柏的圈套,簡言之,惡庫柏為了不要在指定時間到達時被傳送回黑居所,創造了一個叫「道吉‧瓊斯」(Dougie Jones)的「念相」(Tulpa),讓道吉代替自己被送回居所。至於好庫柏則在回到人間後繼承了道吉的社會網絡,過了一段南柯一夢的生活,我們暫且稱他為「道吉庫柏」。
道吉庫柏的心智狀態只有三歲小孩,只能覆誦別人說的話的最後一句,並毫無最基本的社會生活和自理能力,然而在黑居所魔力下,超現實的好運。這是《雙峰:回歸》對庫柏的「善」的殘忍診斷:他意外成為他生活網絡中各式牛鬼蛇神、悲慘可笑的人裡最善良的人,成為後金融海嘯的衰敗拉斯維加斯小區的一面現代生活照妖鏡,他造成了一連串的善行,自己卻是失能的。原始影集的庫柏成了一個神話,他的善良在這個時代是失能的,卻同時又像超能力般不可思議(啟人疑竇)。這是為什麼林區和佛洛斯特要對粉絲像凌遲一樣不讓原始影集的庫柏現身,《雙峰:回歸》玩弄了粉絲,卻要逼著你看見現實。
而同樣的命運也降臨在人氣次高的奧黛莉身上。《雙峰:回歸》拖到〈第十二段〉(Part 12)才讓她現身,而且是以如此反粉絲期待的方式:她的出現毫無鋪陳,原本可愛的任性變成了惡意的咄咄逼人,情慾的追求成了徹底扁平的庸俗,最自豪的行動力變得失能和舉棋不定。她的社會生活乃至她的故事線與所有人斷裂了,被困在一個宛如設下了隱形結界的房間。她嫁給一個理性但無聊的男人查理(Charlie),卻不斷的侮辱他,甚至急欲拉他前往Roadhouse尋找自己失蹤的情人比利(Billy),原先充滿冒險的生活成了一場噩夢,她甚至不再確定自己是誰。原先的白馬王子在她昏迷時強暴了她,甚至讓她懷上了如今惡魔般的兒子理查(Richard Horne),然而整個《雙峰:回歸》幾乎沒有人提到她。這個痛成為她的故事線的一個隱隱作痛的潛題(我們並不知道奧黛莉是否知道自己被強暴,只知道奧黛莉從沒提到過庫柏或理查,我們甚至從頭到尾沒聽到她提及,或看到她碰見任何一個舊劇集中的角色)。庫柏與奧黛莉終於可以「在一起」了,但一切卻變成了一場夢魘,觀眾被強制目睹自身幻想的猥褻。
《雙峰:回歸》中的《無人之境》
林區此前最接近品特式的嘗試或許是他在1993年為HBO所製作僅止三集便夭折的短命迷你劇集《飯店房間》(Hotel Room),尤其是他親自指導的兩集〈戲法〉(Tricks)和〈停電〉(Blackout),兩者皆由《我心狂野》(Wild at Heart)原著作者貝瑞·吉福德(Barry Gifford)撰寫;前者已經有後來同為其編劇的《驚狂》(Lost Highway)的雛型,後者悲劇性地陷於記憶的女主角則多少有些《穆荷蘭大道》(Mulholland Dr.)的影子。他們都是限制於一個飯店房間場景,並全部由角色的台詞推進的劇作,然而如Jeff Johnson評論到:「林區仍無法觸及品特從看似無害的陳述和簡省的行為中扭曲出神秘意義的能力。」[2]不過我們也已經可以看到許多如角色身份可置換性、精神狀態的衰微、關於記憶的語言的不可採信等《無人之境》中相當重要的元素。
然而到了《雙峰:回歸》,「無人之境」則幾乎可以說是對《雙峰:回歸》「黑居所」和奧黛莉的故事線最好的註腳之一,奧黛莉的故事線又尤其宛如是一個米你版的《無人之境》:在她身上林區終於找到了這種語言和簡約行為的曖昧,並遊戲地用它來重擊觀眾。
首先是奧黛莉的故事線發生的場景:先不論〈第十六段〉(Part 16),同樣是透過一個寫實、堆滿藏書的老宅舒適內裡塑造出一個幽閉恐懼的空間,我們看不到任何窗戶或外景,加之以刻意侷限的鏡位,與之呼應的是《無人之境》貴族老宅房間,被厚重的窗簾遮住窗戶,西恩·馬提亞(Sean Mathias)的版本更將舞台設計為一個牆上充滿幾何方格的半圓,以強化它幽閉牢籠的意象。
然而真正的牢籠是精神的。麥克連爵士在演出後的座談中提到的關於《無人之境》阿茲海默症潛題正是《雙峰:回歸》未言明但隨處可見的潛題。道吉庫柏是這一潛題最好的集結:表面上是異次元穿梭的後遺症,實際上透過凱爾‧麥克拉蘭(Kyle MacLachlan)的表演,我們同時可以看到嬰孩童稚、老化精神衰退和智能障礙三者的三位一體行為特徵。奧黛莉則是另一個例證,她在〈第十三段〉(Part 13)精神狀態的驟變其實很容易理解為輕度阿茲海默症或恐慌症的體現。同時《雙峰:回歸》或許也是當下主流美劇中,以最多老人為主角的劇作。
然而精神疾病只是它的一個面向。《無人之境》中布里格斯(Briggs)在講述他第一次碰到傑克(Jack)時傑克正要前往「博爾索弗街」(Bolsover Street)去送一個包裹,布里格斯勸他打消念頭,警告他前往博爾索弗街的路宛如一個有進無出的迷宮,很多人在那裏一晃就是「好幾年」,甚至「在那裏虛擲了他們的青春」,住在那裏的人臉色慘白,卻因為太執著於眼前的私利而沒人注意到。這段帶有點《泯滅天使》(The Exterminating Angel)味道的荒謬超現實敘述,是劇中精神衰微、徒留悔恨的主人翁如今的嘆息。然而它同時可說是對《雙峰:回歸》整個關於庫柏在「黑居所」中的命運的最好註解:正是在那個時空之外的、形而上的迷宮,庫柏一晃就是二十五年,而《雙峰:回歸》的結尾更是將「紅房間」的概念擴大到整個可觸知宇宙,那個德州的「敖德薩鎮」(Odessa)和直立的「∞」無限符號暗示庫柏似乎將永遠迷失在平行宇宙之間,永遠迷失在「無人之境」,失敗於他的任務,卻也永遠不會停止嘗試。「不。你現在在無人之境。它從不移動,從不改變,從不變老,它永遠存在,冰冷而沉默。」斯普納在《無人之境》最後這麼說,在〈第十八段〉(Part 18)蘿拉的尖叫過後,巨大的沉痛和沉默席捲而來,斯普納的話宛如就是在說庫柏和蘿拉最終的命運。至於拉斯維加斯那些在道吉庫柏身邊庸碌汲營於個人事務的人們則宛如「博爾索弗街」臉色蒼白人們的最好體現,他們荒謬喜劇般地毫無察覺道吉庫柏的失能,以及自身平庸生活狀態的荒謬。
另一個兩者共通的命題則是關於失敗的拯救。在《無人之境》中赫斯特不斷提及在他夢中的湖裡似乎有一個溺水的人,卻又似乎沒有,似乎是個女人,斯普納卻又一度宣稱那個人正是他自己。那是赫斯特對自身衰退心智和記憶的投射?還是真有其人?或者如《衛報》(The Guardian)在對2008年版的劇評中所指出的:「儘管他(赫斯特)的僕人圖謀要將赫斯特引向遺忘,斯普納是在試圖進行一個騎士般的拯救要將赫斯特拉回生活的光明。這裡的假設是這個賭注失敗了,而四人最終孤立無援於無人之境...」[3]對道吉庫柏來說,那是他沈睡中的心智,「醒來!不要死!」麥克(Mike)在對道吉呼喊,然而〈第十六段〉的勝利是短暫的,因為對整個《雙峰:回歸》乃至好庫柏來說,它同時是蘿拉依舊飄蕩的幽魂。「這是哪一年?」,庫柏的問題預示著他將永遠失敗於奧菲斯式對蘿拉的拯救;然而又或者是黛安(Diane)?透過與黛安再次交媾並讓黛安掌握主控權,庫柏似乎試圖抹平黛安被惡庫柏強暴的創傷,最終卻只有痛苦。
是在這之後庫柏最終變成「理查」(Richard)(和惡庫柏之子同名),黛安變成「琳達」(Linda)。或許是原先的身分已經沉重到難以承受,扭曲到難以辨認。在《無人之境》在第二幕中斯普納和赫斯特在對話間突然身分驟變,宛如《愛情對白》(Certified Copy)那樣,毫無預警毫無痕跡,甚至對話的權力優勢也數度更替,到底只是斯普納刻意迎合赫斯特的錯誤?還是現實默默的產生了挪移?這一直是林區電影裡一而再再而三的母題,關於身分和權力的數度更迭,關於現實的曖昧,而雖然〈戲法〉或許並不是這一身份可置換性最成功的例子,卻在形式的限制下,沒有戲劇性的轉場,最依賴語言,最舞台劇式的一次嘗試。當然是直到《雙峰:回歸》中奧黛莉的出現。
奧黛莉的段落在〈第十三段〉(Part 13)從最令影迷們失望、摸不著頭緒的挑釁成了最有趣的段落:她突然像是焦慮症發作般陷入了恐慌,說自己覺得不再知道自己是誰,甚至忘了Roadhouse酒吧在哪裡。「這是存在主義101。」查理冷冷回應。原先霸道無禮的她突然顯得像是迷失在森林中、急得要哭的無助女孩,上一段穿上的大衣也回到了她的手上,她現在又想去Roadhouse又不想去,甚至直接提到了:「這裡彷彿鬼林(Ghostwood)。」「你要停止玩遊戲,還是也要我終止你的故事?」奧黛莉的「故事」突然變得毛骨悚然。「那是哪個故事,查理?是那個住在巷子末端的女孩的故事嗎?」[4]她低聲尋問,語氣這時已經徹底壟罩在恐懼中。查理是在拯救她,還是他其實是結界的守護者?還是背後潛浮著什麼更惡意的東西?
整個奧黛莉的段落中,她似乎一直在試圖扭轉自己的命運,卻一直被卡在某種「門檻」(threshold)之前[5]:「你要穿上大衣,還是在這裡把我說到死,就在這個門檻?」在突如其來對查理的辱罵中對話不斷離題,大衣穿了又脫,不斷徘徊於想去和不想去之間,失敗於前往Roadhouse。是害怕面對被曾經的白馬王子侵犯的恐怖真相?是壓抑精神記憶的體現?是仍困於昏迷/精神病院的身體失能的投射?亦或是反映著衰退的心智和記憶?林區不斷在奧黛莉身上玩弄昏迷(夢)、精神病院和正常生活的三位一體的謎團,以至於三者曖昧糾纏不清,甚至在〈第十六段〉加碼:透過跟黑居所神話緊密連結的電力音效,和被倒著演奏的〈奧黛莉之舞〉(Audrey’s Dance),我們意識到奧黛莉可能在黑居所或其他次元。奧黛莉重溫舊夢的舞蹈被打斷像是一個巴掌,卻又似乎只是必然。那我們此前看到的到底可不可信?聽到可不可信?我們從來沒有被真正告知「比利」到底是誰,雖然他的名字曾在數人口中出現(根據描述最趨近的似乎是被關在警局監牢裡,那個只會覆誦別人的話的流血醉漢,然而片尾也僅止以「Drunk」標註),傳聞中最後一個見到比利的人提娜(Tina)也只在對談中被提及,他們是真有其人嗎?奧黛莉這條線的特殊之處在於,這似乎是《雙峰:回歸》中唯一一條僅靠單一場景,靠語言和行為符旨的曖昧性,就推演堆疊出一個現實基底被抽空的幽閉荒謬狀態的故事線(即便在〈第十六段〉第二個場景害震驚的揭露之前,這樣的隱憂就已經無處不在),它平行於所有故事之外,也讓它在藝術表現上最接近《無人之境》。
然而林區和佛洛斯特在這裡絕不僅止是在玩劇情逆轉的遊戲,反而是要將我們從劇情中解放,去看到生活和心智的複雜,身分的偽造/多重性,以及主觀現實的曖昧。奧黛莉對丈夫的惡意宛如是在投射被惡庫柏強暴的痛苦,不斷失敗於尋找比利、前往Roadhouse也宛如是在尋找那個永遠找不回的白馬王子,或者是那個追尋白馬王子的年輕女孩。它同時體現了她的各種困局,不論是肉身或心靈的,不論我們看見的是夢與否,不論是要回到過去改變錯誤,還是要追回青春。然而正如庫柏最後的命運,有些東西將永遠是失去的。
而這也是《無人之境》最精彩的曖昧性,以及穿透它的真相。《雙峰:回歸》中的大哉問似乎也可以用在《無人之境》:「我們就像活在自己夢中的作夢者。」「但誰是作夢者?」所以四人的對話到底可不可信?或甚至,他們到底是誰?是舊識?是新結交?是分身?是念相?他們又在哪?布里格斯說「醫生的叮囑」是什麼意思?難道是精神病院的現實衝出了虛構?或是介於生死、記憶和虛無之間,一個哪裡都不是的黑洞邊緣,一個...「無人之境」?到底這只是一個倫敦老宅的日夜,還是像許多人懷疑的,是個鬼故事?斯普納似乎也像奧黛莉那樣失去了離開的能力,他是自願的嗎?還是沒有人有辦法離開,就像赫斯特永遠要坐在那張椅子上?就像奧黛莉永遠被困在那個全白色的空間那面圓鏡前[6],與無止盡的對話中?「主題永遠無法改變。」赫斯特被這麼告知。這或許是兩部劇作另一個最重要的交集,關於永恆。而且是一個黑暗的永恆,不可改變的永恆。不論是衰老的精神,或無法抹平的創傷。「現在是夜晚」「也將永遠是夜晚」《無人之境》第一幕結束於關燈,第二幕則結束於永恆的夜。《雙峰:回歸》也結束於一個停電以及隨之而來的永夜:凱莉(Carrie Page)重新聽到了莎拉‧帕瑪(Sara Palmer)在《雙峰》第一季第一集中對蘿拉的叫喚,望著那個充滿痛苦的帕瑪家的房子,突然尖叫出一輩子的痛苦,帕瑪家燈光一滅,一切跌入永恆的黑暗。
最後的一顆鏡頭,是蘿拉在黑居所中向庫柏耳語的慢動作,我們永遠聽不到蘿拉在說什麼,語言在這裡被永遠的擯棄了。然而留下的卻是無法置疑的痛苦和哀傷,這是《雙峰:回歸》和《無人之境》最核心交集。
[1] 「鬼林」(Ghostwood)是圍繞著雙峰鎮的森林的名稱。
[2] Johnson, Jeff. 2004. Pervert in the Pulpit: Morality in the Works of David Lynch. P.168
[3] Billington, Michael. 8 October 2008. ‘No Man's Land’, The Guardian
[4] 這句話在〈第十八段〉中被現已成為一顆樹的「手臂」(The Arm)覆誦給了庫柏,更加深了奧黛莉、蘿拉和「作夢者」間複雜的多重關係。
[5] 「門檻」(threshold)這一個詞的出現絕非偶然。在第二季中,霍克警官(Deputy Hawk)曾在對庫柏解釋黑居所神話時提到 "Legend says every spirit must pass through there on the way to perfection. There you will meet your own shadow self. My people call it the dweller on the threshold"。林區在奧黛莉這裡的用詞可說是精挑細選。其中"dweller on the threshold"此一說法又有其特殊文化脈絡。
[6] 本文基本上並未納入佛洛斯特於《雙峰:回歸》完結後出版的檔案體小說《雙峰:最後的檔案》(Twin Peaks: The Final Dossier) ,以在評論時維持《雙峰:回歸》的獨立性,該書基本上試圖補充第二季和第三季間二十五年來所發生的事。然而值得一提的是,在書中記述了奧黛莉二十五年來的經歷:她從昏迷中甦醒,決定和所有人斷絕聯繫,獨自生下理查,並開了一間美髮店,嫁給了顯然是影集中查理的不具名會計。這也原先會是奧黛莉在影集中的故事。然而飾演奧黛莉的雪琳‧芬(Sherilyn Fenn)對原先的拍攝劇本十分不滿意,以至於林區重寫了該段成現在這樣。顯然林區決定將奧黛莉的命運置於模糊狀態,也導致影集中唯一關於美髮店的印記只剩下那面最後出現在全白空間的圓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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