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26日 星期日

Double R Diner的燈滅了

《雙峰:回歸》中的諾瑪。

文/壁虎先生

我想雙峰鎮的鎮民最近應該都已經知道,飾演我們最心愛的RR店主諾瑪(Norma Jennings)的佩吉·利普頓(Peggy Lipton)在最近離開了我們,享年72歲。

雖然對那些25年前就生活在雙峰鎮的老朋友來說,「老去」與「死亡」幾乎就是第三季所有人的故事核心,但當諾瑪在2017年再度無預警地出現在RR的吧台前並重新以逆天的美震懾住我們的時候,我們以為諾瑪不會老去。

對利普頓我也只知道她在《雙峰》裡的樣子。在一、二季裡的雙峰鎮RR店主,賣全世界最好的咖啡跟甜甜圈跟櫻桃派,FBI探員庫柏的說法是「派如果上天堂大概就是來這裡」。永遠在罩愛上壞男孩的壞女孩、常出包的員工雪莉。年輕時也愛過壞男人,但現在只想跟老實好男人在一起,但老實好男人年輕時為了一些白癡的賭氣跟不愛的人結婚了,兩個成年人只能半夜躲在雙峰森林裡的卡車直到收音機的聲音不見。然後壞男人終於出獄了,勾勾纏云云。You get the idea. Soap opera stuff.

但如果林區有什麼座右銘,那就是他永遠不會小看通俗劇人物中的善惡。

''I'll be fine here.'',諾瑪在第二季第七集安慰雪莉,現在再看這段,能難平靜。



很難想像利普頓曾經在60年代末是多不得了的女神,事實上林區也不知道,據他的說法,他沒看過《The Mod Squad》,只是在看到利普頓的時候發現「啊這就是諾瑪!」而已。

曾經在60年代過上一段嬉皮生活,也曾經被一個叫保羅麥卡尼的渣男渣到,演過《The Alfred Hitchcock Hour》之類的東西,直到在1968-1972年的ABC影集《The Mod Squad》中飾演嬉皮女主而爆紅,這個講述三個惹上麻煩的嬉皮作為交換條件,必須幫警察執行臥底任務的影集,號稱是主流電視劇首次描繪嬉皮文化的嘗試。

以《The Mod Squad》的角色,利普頓拿過金球獎(提名了四次),出過專輯,單曲上過Billboard,後來跟大名鼎鼎的昆西·瓊斯(Quincy Jones)結婚,之後就漸漸淡出螢光幕過家庭生活,直到1990年和昆西·瓊斯離婚,並且在同年以另一個ABC影集《雙峰》中諾瑪的角色重出江湖。

25年後的諾瑪與RR

《雙峰:與火同行》之後又過了25年,如果一、二季是95%的肥皂劇加上5%的激進實驗,《雙峰:回歸》就是95%的激進實驗和5%的肥皂劇,而在這個更加兇險的世界裡,林區對老《雙峰》中的肥皂劇角色的處理是這樣的:在他們出現的所佔不多的篇幅裡,80%的時間我們又僅僅只是在「凝視」這些角色,影集的重點不再是這些角色間的愛恨情仇,而是他們的「存在狀態」。換句話說,幾近殘忍的寫實。

這是林區在《雙峰:回歸》中的基本態度:反鄉愁,但絕不patronize他的角色,而是後面者讓他與其他所謂「後現代」的創作者分別開來,對於這些「古典」角色,他是100%認真的。

所以我們看到雪莉還是有點沒有長進地生活一團糟,還是在愛上壞男人(天哪!雪莉!),但同時我們完全感受到她似乎正在過一段她人生中最艱難的日子,正因為她現在多了一個正在犯下所有她年輕時曾犯過的錯誤的女兒。只是這次少了一、二季的糖衣,一切變得更加殘暴。但諾瑪還是在罩她,差別只是諾瑪現在是穩健展店的五間(即將七間)RR連鎖店的店主了,她沒有辦法改變雪莉什麼,但依然還是會在角落注視著雪莉的時候,默默放下她的滿桌會計單據和老花眼鏡。很難想像如果沒有諾瑪,雪莉的生活會崩毀至什麼樣黑暗的地步。

同時RR的意義也不一樣了,它變得更像是一個實際存在的地方,卻也因此變得更抽像。這就不得不提在Part11裡發生在RR的堪稱教科書等級的戲。如果你還對林區和《雙峰:回歸》不過只是晦澀而不知所云的超現實實驗有什麼疑慮,都只需要看看這場戲。

我們首先看到被從稍早的悲劇邊緣拉回來的貝琪(雪莉的女兒)和滿面愁容的已經離婚的父母(雪莉,和如今已從良的警官鮑比)坐在RR的餐桌前,貝琪還沒從狂怒中清醒,在與父母的對話中,她才突然意識到自己稍早差一點重傷了母親,突然被湧出心底的對父母的愛和自己的愧疚的意識擊中,崩潰地哭倒在雪莉懷裡。很完滿的大團圓。

但這時抱著貝琪的雪莉突然意識到窗外暗夜裡的壞男人來打招呼,便突然一秒變回懷春小女孩忘了現在正在發生的事跑出RR和壞男人擁吻,父女兩人交換眼神,WTF。雪莉從店外跑回來,還沉醉在情人的喜樂。

毫無預警地一顆子彈從窗外打進RR,眾人驚駭躲避。鮑比拔出警槍叫大家保持低姿,衝出RR發現街上停了一輛休旅車,一對夫妻下車爭吵,「我不知道他手上有槍!」車門旁站著一個小男孩,插腰不語,直勾勾地瞪著鮑比,童稚的眼神裡是不成比例的陽剛的恨,而旁邊則是以同樣的陽剛姿勢別開視線的父親。鮑比叫前來支援的年輕警官處理善後(這他媽的警官又是另一個...),因為後面有一輛車一直在他媽在鳴喇叭。

鮑比莫名,叫車主別再按了,一個潑婦大媽搖下車窗就對著鮑比破罵我們要遲到了!這時鮑比意識到旁邊坐了一個小孩子,然後小孩子開始嘔吐綠色的液體,進入某種殭屍之類的狀態。

如果這一連串的情節看起來有任何的莫名其妙或超現實,那只是因為太過殘暴的寫實,而在這個sequence裡,林區什麼音樂都沒有下。

這個sequence裡幾乎沒有諾瑪(除了幾個反應鏡頭),但首先是一個小細節:子彈打進RR的時候所有人都躲到桌子下面,只有諾瑪在一閃即逝的鏡頭裡叫員工把燈切斷。

然而更重要的是,這是我們27年來第一次看到RR店內的溫暖的燈短暫地暗下,一個事後回想過於恐怖的伏筆。

《雙峰:回歸》不只是一個故事,而是一個對善惡的凝視,而雙峰中的人們,正處善惡博弈的浪頭尖端,諾瑪維持的不只是一間店,而是一個屹立於汪洋中的燈塔,一個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得以修復的時空機會,而它暫時被窗外的黑暗給中斷了,它正在被吞噬。

諾瑪的支線

我們真正看到諾瑪的支線佔據戲劇時間只有Part 13Part 15,而林區加起來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鐘,但它卻如此令人感到完滿。這個驚喜,正來自於我們從未獲得任何支線能夠被解決的承諾,所以當它到來的時候我們會如此興奮。首先因為諾瑪早已超越她的肥皂劇情節,也不再只是雙峰鎮的一個圖騰,她有自己的事業目標,有她的生活。

也是因此林區才能玩弄我們的期待,讓我們以為打斷艾德和諾瑪的諾瑪的商業合夥人,油腔滑調的華特,只是另一個肥皂劇情節,另一個男人,就連可憐的艾德也被林區可憐地玩弄了!

華特先是客套的稱諾瑪是個「藝術家」,連鎖店的獲利是如何大增,然後轉入他真正的重點:諾瑪的總店是唯一達不到相同獲利成長的,原因是平均每一個派的成本太高了,而其他連鎖店都在原料上做了「調整」。原料質量是寫在合約裡的,諾瑪問,這樣不是違約嗎?華特沒有正面回答,話鋒一轉請諾瑪想想「替代方案」:將RR改成「諾瑪的RR」,諾瑪名聲響亮,何不將自己的形象本身商品化?諾瑪說她會再想想,在一個再普通不過的RR夜晚

當然後來她拒絕了,但不只是拒絕而已,在艾德去找她並告訴她奈丁終於給了他他長久盼望的自由的那天早上,當諾瑪打斷了艾德跟他說華特來了,艾德還以為一切都結束了。諾瑪告訴華特,我要行使你買斷我其他分店的權利,我只想留下自己的店,我想跟我的家人在一起。華特驚駭,你不是沒有家人?「我有美好的家人。」華特離開,諾瑪把手搭到艾德肩膀上,奧蒂斯·雷丁(Otis Redding)在勝利中吶喊〈I've Been Loving You Too Long〉(1967蒙特利音樂祭的版本),溫柔地向諾瑪求婚,兩人擁吻,當然。那天雙峰鎮天氣大好,RR、山林和天空中的雲,都在這一刻變得特別抽象。利普頓回憶那天林區就在片場放這首歌,最後的鏡頭只拍了一個take,當林區喊卡的時候,利普頓發現林區在攝影機後面已經哭到像個嬰兒。

這是林區如何在新雙峰的凶險世界中重新定義諾瑪,她的變與不變,而透過諾瑪之口,林區在這裡lowkey dissing好萊塢越來越嚴重的鄉愁庸俗化、商品化的浪潮,林區lowkey跟我們說,我們正在忘記世界的面貌。而在新雙峰的上百個角色裡,是在諾瑪身上林區找到了他在雙峰鎮世界的藝術代言人。諾瑪是雙峰鎮的靈魂,而此刻她的故事正在世界的一個在角落默默奏著善的勝利的凱歌。

...

如果你就安心地以為這就是《雙峰:回歸》給予我們的RR的最後影像,那你可能還沒有意識到,《雙峰:回歸》是林區做過最殘忍的作品,而這是我們看過最心狠手辣的林區

當庫柏在Part18帶著凱莉回到雙峰鎮,當狡猾的惡魔趁著我們的英雄還茫然無知,已經悄悄置換了英雄所處的整個宇宙,我們第一眼認出來的正是RR,但我們不再認得出來的也正是RR,當庫柏的車疾駛過雙峰鎮的十字路口,我們真正第一次見到不再有生靈佔據其中的RR,感受到徹底的死寂,我們才驚覺到,Part11不過是個預演。

是透過雙峰鎮靈魂的燈滅這個再恐怖不過的影像,我們才驚覺,英雄和他的歐利蒂絲,或許正漂流於冥府之中,雙峰鎮像是一段不再能被想起來的記憶,一個不再能被喚回的關於善的想望,林區清晰地意識到,雙峰鎮乃至RR,不過是個想望。

所以這是林區留給我們的,一個徹底死寂的RR,如果我們想要對抗黑暗,我們就不能持續停留在想望裡,RR的燈滅,正是為了要把我們驚醒。

''Yes! And you look after yourself. 
When you're ready, you can come right back and it'll be like, you haven't even miss a date.''

諾瑪不能再罩我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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