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月10日 星期五

《熱帶複眼》:本體懸置之顫動


 本文原刊載於2023年6月第834期《幼獅文藝》「在棺材裡唱歌跳舞」專欄

文/壁虎先生


近日於張徐展短片集放映中再次看到《熱帶複眼》,其影像布局之本體暗示思索之深,竟又一次令我感到暈眩。去年於北美館見得此片後未能落筆,僅將之選為年度最佳台灣電影,終於今日嘗試書寫,然其結構編織綿密繁複,欲真正說明其傑出之處,很難不一一逐顆拆解……

《熱帶複眼》的影像布局核心,我或姑且稱之「本體懸置」:於現實中攤開現實與現實之間、現實之外的空間,或者,令現實本身內建之懸浮狀態浮現。以鼠鹿過河之民間故事為皮,其內核則是一個本體寓言。

後台

影片頭段我姑且稱之「後台」:森林中飛蠅對圓鏡自照,飛過,鏡中之影卻「幻化」為鼠鹿剪影,剪影再化為層疊之各相動物,同時風聲呼嘯、底噪潛震。接著數隻飛蠅提著「黑布幕」蓋住圓鏡,布幕下鏡型消融,化為一黑灘,並似欲破之繭般鼓動。

在此透過鏡中倒影、複數幻化及布幕等意象,一個由實/虛像、實/戲、做夢者/夢、現實/現實之外、生死輪迴等對位組成的視覺潛意識象徵系統被幽微地建立。一高明之處,是我們一開始看見飛蠅不過是蠅,但當飛蠅拉起布幕、折射出不同形體,牠便同時成為「後台人員」。換言之,蠅在此後於「前台」之「演出」皆因沾染某種「後台」性產生弦外之音,飛蠅成為某種世界之外的使者。同時圓鏡消下亦幽微暗示此後所見之物之懸置:或為某種鏡像/後台之物的折射……

林區很知名地甚常使用此技術,《穆荷蘭大道》中黛安高呼壞事要發生的鄰居、餐廳後的流浪漢和劇場中的魔術師等角色之所以令人不安,正因為他們同時扮演了「前台」與「後台」的雙重角色,並且「越界」地在前台中暗示著後台之存在,而底噪在此片的本體挑逗性質,和在林區電影中功能幾乎如初一轍。

前台

接著影片來到「前台」:波形碎鏡在佛鐘聲中搖曳不止,鏡中首次出現鼠鹿具像飛躍而過,然後黑灘布幕拉開,鼠鹿以沉眠狀實體現身。分鏡特寫鼠鹿下之「手」「腳」伸立,因不穩而恍惚搖曳,「腳」之踱步和飛蠅交叉剪輯,製造出一種欲擒意向。先見部分再見全貌(或甚至不見全貌卻產生見全貌之幻覺)之剪接技巧在本片中發揮得淋漓盡致,亦幽微將現實之為感知集合之幻覺的命題深深鑲嵌於剪輯調度之中。兩個鏡頭被偷渡進來:藝陣「涼傘」從焦外至焦內,作為某種後台之暗示侵入了前台;鬼火湖邊空景,作為某種時空預示。

直到追蠅來到湖邊的全景,鼠鹿才以活生生的姿態真正「完形」。但我們同時意識到牠不完全是鼠鹿,而是藝陣舞獅般的人形操作著的鼠鹿,這時影片真正進入鼠鹿過河的敘事/現實穩定中,卻同時真正帶領觀眾進入一個本體懸置的迷離狀態。對藝陣元素之借用因而並非只是一種民俗風情之風格化展示,這正是本片的過人之處:將藝陣之「扮演」性質展現出來的用意正在具象化如履薄冰之本體狀態,及其蘊含之存有迷茫;亦同時精妙地使影片之本體命題內建就蘊含著的神話性質顯影。

影片之剪接調度、視覺調度與節奏呼吸亦皆精采絕倫:令人不安的無主全景,彷彿大白鯊虎視眈眈之POV,浮出水面的鱷魚局部特寫。鱷咬下鼠鹿的瞬間,掙扎中鼠鹿於閃瞬剪輯中幻化為不同色彩的鼠、兔等動物,鱷幻化為螃蟹,鼠鹿的腳則幻化為木枝,並隨著掙扎的加劇魔幻地爆裂生長,宛如具象化的腐爛肉糜。鼠鹿掙脫,前後搖曳彷若忐忑深思,影片精彩地透過「腳步」鏡頭做出了鼠鹿「驚魂未定後」之「表情」。

鼠、兔和狐狸組成的樂隊敲擊鐘器,一個來自後台的評註點出影片的轉折,接著鼠鹿突然犯險而進,大膽躍於鱷頭之上。這裡蠅的鏡頭再次出現實為關鍵,因此時鼠鹿逐蠅之意義已經與前半段完全不同:不再是本能,而是「決定」,是一路迷迷糊糊、不被看好的失敗喜劇英雄終於孤注一擲跌跌撞撞地闖入敵陣。

此時現實一致性進一步解體於同一顆鏡頭中而不再僅限剪輯之間:一顆偷渡的鏡頭裡,本應是並排的三隻鱷魚現在明目張膽地同時是蟹是牛……。

咬到飛蠅後是另一顆極佳的倒退POV,接著後仰的鼠鹿以最明白的方式揭露操鹿之人偶全貌。然而此人亦非全人形!其人形之身只有金肋骨,是ㄧ「中空中的中空」,與開頭層疊動物剪影隔空共行符號催眠,並再次彰顯影片對藝陣借用之高明獨特性,借藝陣本身的表演形狀(操演者開放式地與被操物並顯),影片渾然天成地將本體懸置如油畫顏料般「融進」視覺象徵潛意識中,因此本體之懸置從一開始便以這些後台裂隙之形式隱身偷渡於前台,卻又能不打斷前台敘事。

此時鼠鹿原地踏舞節奏與幻化剪輯同步,彷彿狂喜中踏舞於崩裂現實之間/現實同一性崩塌於混沌之中。然後是一連串目鼠鹿返途躍過鱷群之目不暇給的鏡頭:這裡的緊湊感高明地來自與鼠鹿第一次過河時的調度區別:不再以細部特寫鏡頭之堆疊延長時間,此處一氣呵成使用遠景將全部鱷群擺於同一景框之中並減少鼠鹿通過所需鏡頭數,動作亦不再定點重複,因而與前段相比產生迅疾之時差幻覺,更因鼠鹿與鱷之相對位置可見而令觀眾同感命懸一線,節奏布局精湛無比。

後台

一顆後台鏡頭突然於影片高潮處隨音樂的霎時抽空打斷前台的敘事:湖中鱷群與鼠鹿皆完全消失,並於中央出現一片浮空鏡,森林則環繞動物樂隊。鏡子於空中顫動,水中碎鏡則浮現各動物掠影。我們很難不在浮空鏡之顫動與碎鏡的掠影中,讀出關於現實同一性正隨鼠鹿一同岌岌可危之訊息,而無論我們以輪迴、多重現實、本體同一之瓦解解之,其竟淨皆相容,並與影片開頭之圓鏡意象共鳴,它應與《2001太空漫遊》中黑石像現身、《雙峰》中紅房間等屬同一類場景,宿命性地預兆著現實一致性的塌縮將臨。

前台之終幕

以鳴鼓作為接點,影片夢迴前台終幕:一顆跳過一隻隻鱷群的精采POV令人迷醉暈眩;一個精彩的音像融合:鼠鹿踩鱷如衝浪板般將之武器化,而鱷群惡嘴開合同步急急逼近,竟同時與配樂之鈸聲同步。注意動物樂隊實屬後台之物,因此此一聲影融合亦同時可視作後台進一步的幽微滲透:我們完全可以想像它來自樂隊中的鈸師,鱷群因而於本體對位中可能不過是鈸師奏出的樂聲,而「鼠鹿過河」之前台現實,亦可能不過是一首來自宇宙/後台樂師之物質化樂曲。我們甚至能說,由於影片的後設性主題和樂隊之存在,Diegetic Sound和Non-diegetic Sound的分野於此已糾纏不清,非常精妙地亦以聲軌懸置了本體狀態。

鼠鹿九死一生地飛躍,直到徹底浮空,全身不自然地後仰(動物皮偷偷化回戲服/生化為物),一個精彩的最後POV(頗令人想起許多早期電影中的車禍場景),並於著陸一刻摔成無數玻璃碎片。開頭後台段落之本體懸置伏筆於此集大成:鼠鹿就字面意義上化回了鏡子/鏡像終於瓦解徒留鏡面本身,此一形上訊息竟精煉於如此渾然天成之形式。飛蠅歸來叼走碎片,並堆於碎片結晶洞窟,亦具象此回歸:飛蠅原為後台使者亦象徵死亡、重回循環系統,鏡片因而成為死亡現實之腐肉塊,歸檔於資料庫中,成為下一個現實的養分,成為前生記憶,成為星塵。

儘管以極大篇幅書寫了《熱》片,這次短片集的最大收穫其實是《Si So Mi》。我第一次看這部片,看到最後竟差點哭了出來……看到小蛆圍繞著小笨鼠爬舞,看到小笨鼠看著鏡中的自己戴著小笨生日帽,竟感到無底傷然,小笨鼠們為小笨鼠唱著歌,「你們在為我唱歌嗎?」我還想到《雙峰:與火同行》。沒有人會看到《Si So Mi》的時候想到《雙峰:與火同行》的最後一顆鏡頭,但他們是同一顆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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