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月5日 星期日

《SIGNALIS》:鐵幕下的星系,死之島的戀人


本文原刊載於2023年5月第833期《幼獅文藝》「在棺材裡唱歌跳舞」專欄

文/壁虎先生

最近我常常想起與朋友的那些平凡的對話,並因而常常哭泣,那是生活僅存的一點快樂,最美麗的事物,然而對自己最珍愛之人,我卻發現自己無能給予任何東西,再也沒有什麼,比這更加令人痛惡自身….

德國遊戲工作室rose-engine(僅由Yuri Stern和Barbara Wittmann兩人組成)於2022年推出的處女作《SIGNALIS》,是一個十年一見的瑰寶。一個發生在太空的《沉默之丘2》(Silent Hill 2),生存恐怖戰鬥質地令人想起《恐龍危機》(Dino Crisis),風格化的復古3D點陣美術,細筆手繪人物特寫,《穆荷蘭大道》(Mulholland Drive)幻夢般的破碎故事和塔可夫斯基(Andrei Tarkovsky)式的精神奧德賽,而其內核浮現一個極其憂傷的戀人絮語,關於堅貞的癡心,像一把溫柔而鋒利的拆信刀,在輕撫紅潤的臉暇時留下細如絲線的傷….。

東德混搭中國式近未來鐵幕星系帝國,在與前母國的交戰中陷入僵局,一個無法快樂的女孩Ariane被送往深空殖民探勘任務,卻在寂寞的船上與仿生人喜鵲相戀。資源耗盡的太空船最終沒有找到適居行星,帝國捎來要船員平靜為國捐軀訊息,兩人在虛空邊緣的船上共舞、看電影、畫畫、逐漸因輻射污染而病倒。女孩要喜鵲結束自己的生命,喜鵲不肯….。

帝國最偉大的成就,莫過於建國女皇使用「生物共振」技術,製造出一大批仿生人戰鬥與勞動部隊扭轉戰局,每一批仿生人都有一個人類原型,由之「共振」而生,因而淺藏著原型人的記憶、性格與創傷。仿生人在帝國星系各星球中逐漸取代人類,分層編號管理,監視器視線無時無刻籠罩,再教育教室貼滿政宣標語,違反紀律的仿生人消失在偵訊室。然而「共振」技術仍充滿未知,記憶與創傷的裂口無法被輕易馴服….。

《飛向太空》(Solaris)中的索拉力星具有感知人意識並扭曲現實據以回應的能力;《潛行者》(Stalker)中的「禁區」無可把握、變化莫測、使人迷茫;《SIGNALIS》以Ariane的夢作為對塔氏的回應:當喜鵲將Ariane凍結於太空艙,徒勞地延遲戀人的死亡,在肉瘤惡化膨脹的痛苦中,Ariane做了一場噩夢。然而彷彿命運的安排,這個對帝國再微不足道的女孩,卻是一個潛藏的生物共振體,Ariane便在毫無知悉的沉眠中,將自己的噩夢「共振」給了整個星系裡的所有仿生人,全星系的仿生人因而彷彿被瘟疫「感染」,陷入瘋狂,最後化為怪物般的血肉。帝國便在一夕間覆滅,毫無知悉自己的滅亡,全因星空盡頭一個被自己送入死國門廊的女孩作了一場夢….

在黑夜的沙灘上行走,撿起謎語般的紙片,那是Eugene Bracht的〈The Shore of Oblivion〉,而我們似乎就要搭船航行。喜鵲在紅色沙漠前行,畫面閃現無數喜鵲剪影、Ariane的臉、德語Achtung的警告訊息以及各種不同版本的阿諾德·勃克林(Arnold Böcklin)的《死之島》(Isle of the Dead),海岸在滑動變焦中迫近,拉赫曼尼洛夫(Rakhmáninov)的同名曲子被配樂師1000 Eyes精彩地節錄改編成一首傾訴堅毅溫柔的迷離鋼琴曲。現實的邊界逐漸崩塌,像是調色盤上的顏色相混,喜鵲在Ariane和自身破碎的記憶中掙扎前行,在死滅的教室、採礦場與血肉戰鬥,後者仍在彌留中試圖用電波問喜鵲自己是誰,一位仿生人正在她將死的同伴旁哭泣。沙漠邊緣,喜鵲試著打開墜毀的太空船,旁邊圍繞著無數輪迴前失敗的自己的屍首,掙扎著實現她不願實現的諾言….(遊戲會根據玩家的行為,給予不同的結局)

喜鵲與Ariane的太空船叫「Penrose-512」,得名自數學物理學家羅傑・潘洛斯(Roger Penrose),潘洛斯對他的「共形循環宇宙學」(Conformal Cyclic Cosmology)有過一番過於美麗的詩意的詮釋:膨脹的宇宙最終因「忘記」自身的時空尺度,而成為新的初始奇點….

迴盪幽靈般記憶的太空艙,相戀女子在綿密深情中共舞然後靜靜睡去,覆滅了星系另一頭的帝國,《SIGNALIS》為此做一個不凡的詮釋:一個管弦樂團編制的舒伯特(Schubert) D957〈小夜曲〉(Standchen),彷彿死之島為戀人辦了一場宴席,侍者吹響管樂和法國號,迎接來自各星球的無數仿生人。我覺得這正是《SIGNALIS》最珍貴之處,它解決了後《沉默之丘》無數遊戲的共同情感困局:不再只於抑鬱的罪惡感迷宮中自噬於希微死白,堅毅深情綻放於死之域的雄偉廳堂。

在Ariane的書桌上放著一本《黃衣國王》(The King in Yellow),那是羅伯特.錢伯斯(Robert W. Chambers)的短篇小說集。《黃衣國王》的印記在《SIGNALIS》中舉足輕重,從令人感染無以名狀恐懼瘋狂的劇本,其瑰麗悚然的意象,到〈面具〉中的沉眠百合,〈龍巷〉中的輪迴詛咒……然而最令我感動的,卻是一篇叫〈落下第一枚砲彈的街道〉的短篇,講普魯士圍城下的巴黎,一位年輕藝術家如何為朋友奔走,經歷亂局無端的殘暴,重新意識到對妻子的深愛….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