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月26日 星期日

記一些《無法離開的人》的觀後雜感



原文刊載於2023年8月第836期《幼獅文藝》「在棺材裡唱歌跳舞」專欄

文/壁虎先生

月初託朋友的福,終於看到陳芯宜的VR影片《無法離開的人》,覺得應該記錄一點自己的想法。陳芯宜是他那一輩導演中最有才華的一位,2000年的首部劇情長片《我叫阿銘啦》足以證明這一點,然而看完這部VR新作我不禁覺得應該調整一下自己對陳芯宜的整體評價。事實上,儘管陳芯宜劇情作品不多,卻似是最能體現台灣電影90年代後的傾向轉移:《我叫阿銘啦》承接那些黃明川最好的部分:具爆發力、不定形的、夢境的和本體論的;七年後的《流浪神狗人》則基本體現近二十年台灣劇情電影(更正確地說,劇情商業電影)的根本套路:樣板扁平的多族群、居高臨下的多線全知、俗不可耐的政治正確逢迎、角色幼體化、迷戀自身蒼白的正義感,所有這些未來黃信堯、鍾孟宏、易智言、楊雅喆、樓一安、何蔚庭等更巧言令色的鄉愿劣作中更明目張膽的套路,在《流浪神狗人》已雛形皆具,而根據該片當年受到的盛讚,那些所謂評論家顯然對此毫無意識。換言之,陳芯宜劇情片於兩千年代的策略轉向是真正體現九零年代最後一批台灣電影原創爆發力的死亡(儘管其之後仍偶有如《恍惚與凝視的練習》此類紀錄片佳作)。

在此不得不特別提及樓一安,陳芯宜自《流浪神狗人》至《無法離開的人》的共同編劇,在約略與《流》片同時執導了《一席之地》,以一種無可救藥的自戀對著莫子儀俊俏的臉龐和自身中二生式的正義感的進行自瀆式的顧影自憐,而十多年過去我們發現同樣的評價完全可以原封不動地適用《該死的阿修羅》,整部電影基本上就是樓一安(再次毫無長進地透過莫子儀)自鳴得意地意淫自己對各族群粗枝濫造的優越想像並戰利品式地炫耀一個賤價掠奪來的空洞憤怒,它和《青春弒戀》基本上是同一部影片,但缺少何蔚庭調度上的故作姿態而看起來較為蠢笨,有人為《該死的阿修羅》不若《青春弒戀》在該屆金馬獎受寵而為其打抱不平,我認為兩部片皆為台灣電影之笑柄及恥辱。

於此旁支脈絡下看《無法離開的人》的令人失望或許便不那麼令人意外。開頭《刺客教條》式自我指涉高科技時空穿越的網格視音特效莫名而愚蠢;林鉅走向鏡頭的畫面乍看十分驚艷,卻也複雜地令人感到炫耀性參半;影片主要的癥結是它基本上是一個被VR攝影機拍下的由刻板角色念白組成的舞台劇,而其電影性僅只於透過VR提供「淺景深」此一技術性奇觀(林鉅走向觀眾、囚室拉遠於虛空之中)。弔詭的地方正在於,我們理論上要見到蠟像活起來,然而當演員開始「表演」我們發現他們只是另一種臉譜化的、乏善可陳的蠟像。一種流水帳式的清單陳列主宰話語,取代應該是活生生的東西,演譯一些了無新意且可互換的嗚呼哀哉,一些過度浪漫化、悲壯化的空洞非人,倒耐人尋味地和周美玲的《流麻溝十五號》如出一轍。換言之,影片對這些人實際上是處在怎麼樣的本體狀態其實並不甚感興趣,演員僅只是一些沒有靈魂的人形博物館展覽解說牌(反諷地於北師美術館放映)。我亦認為影片若真試圖思考VR的定點幽閉特性,我們似乎更該看向《Before Your Eyes》這樣的遊戲如何鑲嵌觀看時的前置心理與行動限制本身,更加巧思地達成的將前置限制提出化為敘事震撼(而它甚至不需要VR)。

處刑時有一個相對令人印象深刻的全景至少由三顆鏡頭組成:受刑人走向遠方燈光(近三十年過去依然走不出《超級大國民》的陳舊影像),妻子焦急地在深夜燈下看著一個個處刑佈告,以及觀眾腳下位置一群室中囚犯透過一個空窗沈默向上望盼。VR提供了這樣一個多鏡頭「共時」,但儘管觀眾可以「選擇」要讓目光駐足哪個畫面,這三顆鏡頭分別是如此「單義」,扣合又是如此同調,實際上並沒有詮釋上曖昧或產生並置新義的空間,它因而只能稱得上是在VR中沿用最基本的「交叉剪接」,比較像是一個立體拼貼海報;受刑人背光吊掛的鏡頭基本完成它的作用;妻子與幼兒被從不同角度的巨大監視孔窺看的特效則相當愚蠢。我同時很不喜歡林鉅口中「等待」的受詞的隨意置換(在片頭是「你」,在片尾是收不到郵件的家屬),試問究竟誰在發話?「你」是誰?發話又是在什麼樣的意義下?為何「在這裡等很久」,彷彿人們是在真空中等待(彷彿八零年代人們不是已經起身記憶)?這個模稜兩可的發話精算而可疑(去除任何令人不快的交鋒可能),而我們需要的記憶不是這種不清不楚的賤價抒情。

然而最令人驚訝地糟糕愚昧且匪夷所思的,是片末突如其來的海筆子大樂隊行軍式的演奏之下,鏡頭拉遠後逐漸浮現的一整排太陽花學運等對抗鎮暴警察之數位雕塑。近十年過去,這一代的電影人依然重複意淫掠奪這個愚蠢可悲的影像直到它成為掏空任何意義的殭屍影像,一場見獵心喜的鬧劇,然後賤賣一種不負責任的「精神」和「傳承」,什麼「精神」?愚蠢!愚蠢!愚蠢!(遑論在這個脈絡直接對整個八零年代的視而不見)。我們不只有最低限度義務指出:就算是「太陽花世代」(如果它真的有任何意義)它也是最不重要且最不應該的影像,更有必要指出它以如此粗枝濫造的方式出現在本片片末,正有狡猾地在無知覺中將這個影像連帶整部片的矯作「歷史影像」回朔性地去內涵化的效果,掏空記憶並調包為一場純潔、衛生、乾淨的殭屍大合唱,愚昧而可鄙。是以我們用一種遺忘取代另一種,大敘事掏空片刻,陳芯宜以一種難堪的方式墮入樓一安之流。

那天真正讓我感到震撼的不是觀看這部影片,而是在外面展間直接肉身站在一封封吊掛的遺書前,弔詭地,或許正因為人形的不再存在,或者說,人形「就是這個物件」,「只剩下這個物件」,「這就是了」。那是,王兵的《死靈魂》裡,鏡頭在無止境的荒漠中行走,然後鏡頭攀下來,我們看到地上有一個骷髏頭:「這就是了」。我們花了這麼多花拳繡腳去做「沉浸」,但對我而言,應該是這樣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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