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14日 星期日

面對主體的存有匱乏:邱剛健被低估的奇作《阿嬰》

《阿嬰》劇照(取自葉錦添個人網站


原文刊載於《放映週報》第683期
由於文章長度,原文分五部分刊登:(一)(二)(三)(四)(五)

文/壁虎先生

一、前言

要回顧邱剛健而不提及他的編劇成就,不提一下他在邵氏時期由楚原導演的《愛奴》(1972)或由張徹導演的《死角》(1969),或者香港新浪潮時期由關錦鵬導演的《地下情》(1986)、《胭脂扣》(1987)、《阮玲玉》(1991),那幾乎是不可能的,就像要回顧他卻不提到他的詩才,或不提到他早年和《劇場》雜誌的成員們將現代主義文本帶入港台甚至玩起自己的版本的事蹟,幾乎是不可能的一樣。但要回顧邱剛健卻完全不提及他作為一個導演的身分和遺產,卻不只不是不可能,而且是往往如此的,事實上,或許正是因為邱剛健在香港的編劇生涯是如此出色,時至今日大家似乎依然傾向認為邱剛健的導演身分不是那麼值得一提,它永遠是大師創作生涯裡邊邊角角的補充,或兩三句話帶過,而在過去那些由港台各電影單位製作的華語大導演歷史排名裡,你也基本上不會看到邱剛健的名字。直到最近國家電影中心延續了2018年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TIDF)「想像式前衛:台灣1960s的電影實驗」回顧《劇場》雜誌成員們早年的現代主義躁動,並於2019年出土了邱剛健早年帶有布紐爾(Luis Buñuel)氣息的實驗短片《疏離》(1966),無獨有偶蘇匯宇作為某種「補拍複訪創作」的《唐朝綺麗男(邱剛健,1985)》(2018)獲得了廣泛的好評而引起了一些複訪《唐朝綺麗男》的興趣,這個狀況或許才稍微有了一些鬆動。

一生僅執導完成三部劇情長片(另有兩次未完成嘗試)和一部實驗短片,邱剛健並沒有在讓他以一個編劇家大放異彩的香港完成他的任何導演作品,三部長片中,一部完成在新加坡(《新潮紅樓夢》),兩部完成在他早年生長的台灣,而也正是這兩部影片(《唐朝綺麗男》和《阿嬰》)定義了作為導演的邱剛健。

邱剛健的導演處女作,1977年的《新潮紅樓夢》(又名《紅樓夢醒》),是一部幾乎沒人看過的影片,他本人亦對此片成果嗤之以鼻。【註1】邱剛健因幾次導演嘗試不順而離開邵氏,後於一個比較漂泊的時期完成此片,它原定由岳楓指導,在他退出後才由邱剛健接手。一個將《紅樓夢》挪到當代的商業愛情喜劇,講述無依台灣女孩林黛玉來到新加坡大商賈家依親,愛上這個中落家族中眾人寵愛的萌呆公子賈寶玉的故事,然而這部理論上應該是通俗輕巧的影片,在中段賈家顯現出越來越令人不寒而慄而令人作嘔的面目中漸進往嚴肅悲劇的方向演變,讓片末突如其來的喜劇翻轉和鄉村吉他合唱,帶有一種如同其天真傻勁主人翁般的呆萌可愛和波希米亞氣息,換句話說,呆萌最終戰勝了淫穢腐爛的封建家族。儘管這是一個比較爛漫的電影,邱剛健對邪淫族長結構的關注已經浮現,現在看依然萌生妙趣。

邱剛健的第二部導演長片,1985年的《唐朝綺麗男》,則是真正開始體現其藝術表現力的長片。該片表面上內容描繪唐朝兩位遊手好閒,分屬賤民、貴族的美男子豐樂、俊男和隱匿其宦官千金身分的少女念奴,三人四處遊樂的冒險和糾纏的情愛,他們如何遇見日本來的學習僧、放蕩殺手,並捲入了政治、慾望和精神迷途漩渦,是一部表現對性的、政治的、精神超越的烏托邦的追索如何陷入危殆的作品,其美學布局充滿生命力、實驗風範和解放各種意義上符號制約的企圖,在解嚴前夕騰空出世,頗為耐人尋味。更有意思的是它和兩股潮流的疏離:一、素有同時香港商業情色片的外表,卻透過將沉潛哲思帶入片中,挑明與之區隔的企圖(這在同樣由秦天南、邱剛健編劇,方令正導演的的《唐朝豪放女》(1984)便有所圖);二、這部片出現在台灣新電影衝破舊愛國電影、健康寫實電影和三廳電影的革命爆發期,然而新電影幾乎一面倒採用完全相異的新寫實美學(儘管它同時也有來自新電影脈絡的奧援,諸如剪接師廖慶松)。簡言之,兩個世界跟它都有基因關係,但都不附屬。事實上它更接近那個早年由《劇場》雜誌溢出卻未在電影界真正成形的現代主義電影(這個脈絡還包括電影被禁導致台灣事業夭折的牟敦芾和最後沒在香港拍成電影的黃華成),並網羅了當時的戰友張照堂擔任攝影和藝術指導,然而該片製作時亦發生過和資方間的張力,電影公司一度因不滿張照堂的攝影風格將他撤換,而邱剛健為了站在張照堂這邊甚至一度宣布退出即將完成的影片製作,後來創作者和資方的衝突順利化解,兩人也回歸將影片完成,不過上映後的票房和評論迴響大多冷感。【註2】

1990年的《阿嬰》(英文片名「Ming Ghost」),邱剛健的最後一部導演作品,則是本文所要談論的主題,這部獨特而充滿野心的影片——講述一個明朝知縣的千金女兒,在一件強暴襲擊事件後化作女鬼回到人間索討其象徵債務,並導致男性權力秩序分崩離析的故事——可能比《唐朝綺麗男》還不知名。現在回頭檢視這部影片,《阿嬰》可能是九零年代最被低估的台灣電影(甚至是華語電影,儘管我們不喜歡這個範疇),而邱剛健則是當年最被低估的台灣(乃至華語)導演之一(如果不是最被低估的)。為了要重新檢視這部影片,同時提供一些我對這部影片的看法,我們首先必須回顧當年這部影片從製作過程到發行時的混亂,以及隨之而來的評論(以下內容整理自當年的報紙及雜誌報導,至於內容是否真切屬實則無法考究,亦非本文之核心要旨,僅只作為某些回到當年脈絡的參照點)。

2021年1月5日 星期二

壁虎先生年度佳片2020(新片)

1.《深夜裡的美味秘方》(First Cow) 2019|Kelly Reichardt

2.《天生蠅家》(Mandibles)

2020|Quentin Dupieux


3.《逃亡的女人》(The Woman Who Ran)

2020|洪常秀


4.World of Tomorrow Episode Three: The Absent Destinations of David Prime

2020|Don Hertzfeldt


5.《校園塗鴉派》(Cleaners)

2019|Glenn Barit


6.《南巫》(The Story of Southern Islet)

2020|張吉安


7.《墮胎師》(The Abortionist)

2019|陳果


8.《曼克》(Mank)

2020|David Fincher


9.《夜香.鴛鴦.深水埗》(Memories to Choke On, Drinks to Wash Them Down)

2020|梁銘佳、Kate Reilly


10.《在世界盡頭開始旅行》(To the Ends of the Earth)

2019|黑澤清

2020年12月30日 星期三

《死亡擱淺》初探 :「對,世界一蹋糊塗,但我要去找我的愛人了!」


文/壁虎先生 

原文刊載於《The Affairs 週刊編集》第三十八期(2020.09.10出刊)

(本文包含《死亡擱淺》的大雷點,閱讀請自行斟酌) 

小島秀夫真的是一個很奇怪的人,這個自稱「自己的身體有70%由電影組成」[1]的明星遊戲製作人,對好萊塢俗套有一種近乎病態的迷戀,以至於不論是《潛龍諜影》(Metal Gear Solid)系列或《死亡擱淺》(Death Stranding)都天真地要你經歷所有他所能想像得到的全世界最俗爛的肥皂劇角色形象和情節,至乎於怪誕的地步,然而他又有能力,這使他與眾不同,在這樣垃圾食物油鹽糖脂的怪誕中,綻放一個非常「清醒」(sober)的東西,而它是如此之清醒,以至於召喚出某種今日好萊塢都沒人可能會真心相信的東西:鉅片依然可以為建立一種社群道德而存在。

或許正是這種「清醒」,產生出了這樣的時刻:你會馬上意識到你這輩子永遠不會在其他地方再經驗到這樣的時刻,再看一百部電影,或再玩一百個遊戲,它都不會再發生。那不只是「魔幻時刻」(magic moment),這個無聊的詞無法描述它的美,它是在試圖複製某種「崇高」(divine)之遭遇。

小島離開Konami成立自己的工作室後的第一個作品《死亡擱淺》至少給了我三個這樣的時刻:第一個,這也是這次整個建基在對連線互動的獨特運用上的gameplay loop在賭的,是當山姆(Sam)第一次去過風電廠的回程,Low Roar的〈Everything You Need〉出現,然後你突然意識到你剛才如此小心翼翼、困難而孤獨驚險地穿越的同一個地方,在訂單完成、該地區被「連上網路」(故事中和字面意義上)後的回程途中,怎麼突然多出了這麼多鼓勵的標語跟方便穿越的資源(橋、繩索、梯子、郵筒...),以至於在一秒鍾之內產生出一種甘霖般略顯煽情的動人。

第二個時刻,則是要送開若爾藝術家(The Chiral Artist)回去找她男朋友的訂單:年輕男女在爆炸中以為彼此死亡,男孩憤世嫉俗,對山姆惡言相向,山姆來到女孩的避難所,女孩要求山姆帶她去找男孩團圓。一個超級俗套甚至有點可笑的情節,但卻如此簡單而有效,它的美來自於你送了這麼多的訂單,背了這麼多貨箱,它的內容物都只是一些文字,它是救命物資、實驗成果、文化瑰寶,但對我來說都是箱子,與我何干,我只是沉默的駱駝,然而這一刻你的背上突然變成一個活生生的人,而因為山姆像是背著貨物背著她,對玩家而言你是面對著她的,你(玩家)因而必須直視她的眼睛,而駱駝的沉默和貧瘠的世界都在這一刻被盼望的眼神所打亮了而熠熠生輝,那是年輕生命最純粹的反駁:「對,世界一蹋糊塗,但我要去找我的愛人了!」它更耐人尋味地象徵道德和時間在同時的逆反和修復,因為你上次背一個人形貨物已經是遊戲開頭,你死去老母親的遺體,突然,在數十小時的重複之後,你又無預警地被給予一個這樣的任務,而這次被包裹在為避免會加速世間事物時間流逝的「時間雨」(Timefall)而設計的「屍袋」裡的,卻是活生生的等待新生的年輕女子,而這個時候Low Roar的〈Give Up〉像是溫柔的微風,它歌詞明明在講絕望,但它的曲又是如此美麗而向著遠方。

《麻將》:楊德昌的「國族寓言」



原文刊載於2019年12月出版,實際於2020年4月上市的《Fa電影欣賞》第181期


文/壁虎先生


我們在二〇一九年看到了無數九零年代拒絕死去的幽魂將我們呆若木雞地攫於一場夢魘,然而楊德昌早已在《獨立時代》和《麻將》憤怒地預言了這場瘟疫,而任何的理由都無法免除我們二十多年來幾乎系統性地忽視他的警語或將其看作只是某種過渡時期作品的罪責。楊小濱在《你想了解的侯孝賢、楊德昌、蔡明亮(但又沒敢問拉岡的)》的一個註腳中提到或許存在用詹明信的「國族寓言」解讀《獨立時代》的可能性的敏銳直覺因而有必要繼續說下去。另一個關鍵鑰匙來自曾參與《台胞》紀錄片的吳介民的《尋租中國》和他「探問台灣與中國的糾葛時,選擇從『經濟』而不是文化、從『當代』而不是從歷史切入」的起點。楊德昌的國族寓言因而首先是關於全球資本主義價值(剝削)鏈的國族寓言,更是「廣東模式」的國族寓言:在《獨立時代》中以「佛洛依德說溜嘴」的形式,被壓抑在暴富台北底下的「西進焦慮」被體現為一連串人物的「痙攣」:阿欽「一國兩制」的笑話、Larry的「撐死政策」、Birdy的「後現代」藝術家/政治家宣言和小明關於天安門屠殺和民族癲狂的困惑,他們成為戳穿「亞洲價值」這一虛假概念之惡的利刃,並在《麻將》抵達了他們的邏輯結果,刺出鮮血和死亡,濺在殖民地(香港台灣)和東西方資本主義帝國博弈牌桌上。紅魚詐騙集團借道「香港」掠食女人的情節正是「廣東模式」的隱喻,而它的邏輯結果正是反噬:吞沒崩潰的「香港」和他的永夜嚎哭,在一個試圖以符號增生絕望抵抗「閹割」的怪誕場景;在宛如陽痿陽具的台商邱董,絕望地盼望小活佛「發大財」的騙局能夠拯救自己;在被自身的憤世嫉俗反噬的紅魚,《麻將》的伊底帕斯。這則國族寓言被張雨生的狂飆主題曲定義:〈Whatever Happen to Hong Kong〉,Hong Kong(Taiwan)?

《五月十三傷心夜》中曖昧的海浪

《五月十三傷心夜》劇照/圖源

原文刊載於《The Affairs 週刊編集》第三十六期(2020.07.10出刊)
(刊登標題為:〈生機盎然的林摶秋與《五月十三傷心夜》中曖昧的海浪〉,此為投稿原題

The Affairs 週刊編集》網頁版 

文/壁虎先生

前年曾在女性影展公映,林摶秋導演三部台語電影的數位修復版:《丈夫的秘密》、《五月十三傷心夜》(註 1)和《六個嫌疑犯》,終於在幾個月前上架各大串流平台。我自己喜歡偷偷將它們稱之為某種爛男人三部曲:「沒路用的男人」、「你們不要被騙這個其實是爛男人」跟「所有人都在上所有人之老色男人還是最恐怖」。

關於林摶秋的重新注意發生在九〇年代,當石宛舜和《電影欣賞》在 1994 年第 70 期做了「台灣電影的先行者:林搏秋」專題,包括了一次很重要的訪談跟座談。然而台語片不過是林摶秋的後來一半而已。翻看石老師接續於 2003 年完成的《林搏秋》專書,早在求學旅日,林摶秋便已經在紅磨坊成為出名戲劇導演,甚至被日本媒體號稱是「台灣本島人最初之劇作家」(註 2),回台後更結識了當時台灣文化菁英們,搞出了直到戰後二二八白色恐怖才被碾碎的第二波新劇運動,從旅日到回台累積劇本甚多(儘管許多佚失,留下來的劇本中,我特別覺得《高砂館》很迷人)。這本書也成為珍貴而深入淺出的一扇門,讓我們得以一窺這段文化界風雲際會併發火花。此外,《Fa 電影欣賞》177 期也趁著數位修復的推出,整理出了佐藤忠男 1995 年的另一次訪談。

不過,與其說林摶秋的經歷精采,不如說衰小,像當年能夠借調去東寶工作,是因為日本人都被徵調去打仗赴死了,才會出現片場只剩下兩個來自殖民地的衰小人之景象,而這另一位衰小人,就是後來刺激林摶秋去拍台語片的韓國人朴先生;諸如國民黨至少槍斃了兩個林摶秋的合作夥伴:合作過戲劇《阿里山》並差點找他去導《牆》《壁》(註 6的簡國賢,和在湖山製片廠和他合拍《後台》的白克(還不包含和林有過一段交集的呂赫若)。甚至林摶秋後來拍苦情片,已經是各種有意識選擇的結果,因為超出一點就會碰到國民黨的愚笨,《阿三哥出馬》本是多麼好玩的一個故事啊。

2020年12月29日 星期二

搖搖晃晃前行:在令人作嘔和振奮的勝利之間(一些台灣類型電影聯想)

《伏魔殿》/圖源

原文刊載於《The Affairs 週刊編集》第三十四期(2020.05.10出刊)
 
《The Affairs 週刊編集》網頁版 

文/壁虎先生

今年的金穗獎短輔單元中,王逸帆展映了他的最新短片《伏魔殿》,證明自己在 2018 年憑《洞兩洞六》入圍金馬獎的驚奇並非一場意外。這部融合宮廟神魔、風格誇張的血腥童話不只升級了其於前一部作品中就展現的天才節奏感,更在調度上展現了掙脫束縛的完全自由,而它飄盪於世界之外的角色,讓我們想起了後期的園子溫;全片並在《不可逆轉》式的強烈結構中,講述一種《我倆沒有明天》和《絕命大煞星》式的浪漫。

然而園子溫可以很樸素,即便是在他後來開始獲得商業資金的時候,在那些看似輕佻的血腥暴力煙火秀之下,是萩原明子在《自殺俱樂部》裡靜靜地趴在已逝男友的粉筆輪廓中,以及在最後月台回望永瀨正敏的眼神、是《紀子,出租中》的「扮演家庭」在為死去的老爺爺痛哭時,眾人突然的破涕為笑(一個如此優雅的反溫情主義段落)、是《愛之剝脫》最後宛如《城市之光》的純粹,不只是寺山修司,還有卓別林(Charlie Chaplin)和布列松(Robert Bresson)。《伏魔殿》式的瘋狂能不能發展出類似的靈光瞬間,可待觀察。

很難不注意到王逸帆在《洞兩洞六》之後,幾乎是馬上就獲得了執導他第一部長片的機會,《逃出立法院》若非是疫情之故現在已經可以見得。給出邀請的是該片編劇簡士耕和製片人曾瀚賢,他們之前聯合了較早發跡的程偉豪,製作了以鄉野傳說為題材的《紅衣小女孩》系列(程偉豪擔任了前兩部的導演),並獲得了商業上的成功。

程偉豪是一個對類型片充滿熱情和好奇心的導演,2009 年的短片《狙擊手》便展現了一種微妙的心理布局平衡,這在 2017 年的長片《目擊者》中作了某種延續;2015 年獲得金馬獎最佳創作短片的《保全員之死》則帶有明顯的輕浮與自鳴得意氣息,同年底他的首部長片《紅衣小女孩》上映,該片以一種可惡的卑鄙和實際上已經是過時的恐怖片手法,玩弄女性的墮胎焦慮,沾沾自喜地炫耀自身對在地風俗的挪用,再以一種議題電影式的取材試圖遮掩其猥瑣,令人生厭(最可鄙的是,這樣的恐怖只是為了商品化)。

《電影筆記》(Cahiers du Cinéma)曾在 2014 年如是觀察(註 1):

很多年輕導演則墮入從商業角度尋找突破口的深淵。沿著我們能在台灣找到的痕跡順藤摸瓜,我們發現這其中的故事並不光彩,大量的電影是在模仿香港浪漫喜劇,並浮於其表面,審美已經變味。這一年的歌舞喜劇《總舖師》大獲成功就是本地大眾娛樂主流阻礙電影衝破島嶼邊界的例子……這令人十分悲傷。

尤其在《紅衣小女孩》的幾部跟風之作中看到《粽邪》這樣的類型片,讓我們擔憂「民俗恐怖」是否會是下一批「浪漫喜劇」。可觀察的因而是:年輕的創作靈魂,是否能在這種空洞文化剝削的誘惑下合流、又同時與之對抗,並帶來真正的洞見。

關於楊德昌《十一個女人:浮萍》的幾點速記

 

柯素雲和〈恰似你的溫柔〉/翻攝自台視Youtube

原文刊載於《The Affairs 週刊編集》第三十二期(2020.03.10出刊) 

《The Affairs 週刊編集》網頁版

文/壁虎先生

2020 2 19 日,台視默默地在他們的 YouTube 頻道上傳了楊德昌 1981 年的電視電影《浮萍》,改編自荻宜的短篇小說,為張艾嘉和陳君天製作的《十一個女人》單元劇系列中最長的一段(當年分成上下集播出,包括一些可能是下集前情提要的重複畫面,接近兩個半小時)。這個傳說中的夢幻逸品終於在將近四十年之後重見天日,以下謹記初看的幾點筆記:

飾演正雄的左鳴祥的眼睛是如此之大,似乎很自然地閃爍出一種小動物般的脆弱/受傷貓科野獸令人不安的不知道何時會爆發的侵略性哀怨。正雄所到之處,時間的密度似乎都跟著濃稠凝固。相較之下《海灘的一天》的左鳴祥則幾乎是被閹割在動物園徘徊等死的殘獸。

時間的濃稠度可謂《浮萍》最傑出之處,楊德昌過人的調度細膩嶄露無遺。

當柯素雲飾演的月花慵懶地在家看著電視上演唱〈思慕的人〉時,就已經提前跟正雄道別了。幽微的是〈思慕的人〉是情人離開了我,我叫情人快回來;月花則是離開情人,表面上地意興闌珊回應母親只是先去台北看一看,底下卻沸騰著巨大的矛盾。

當月花下定決心準備將自己投入未知的台北生活,影片僅用了幾個鏡頭剪輯和〈D大調卡農與吉格〉(Canon in D),便精采地交代了她忐忑和故事的章節轉換:月花在九份雲霧繚繞的山中無神漫步,海浪拍打著山城岸邊的礁岩,月花在火車站,最後剪回正雄在工廠工作的身影。這讓我想到台灣新電影之友奧利維耶‧阿薩亞斯(Olivier Assayas)在 2014 年的《星光雲寂》裡,做了組幾乎一模一樣的模型:當茱麗葉‧畢諾許(Juliette Binoche)飾演的巨星瑪麗亞最後在當年啟發尼采的瑞士小鎮錫爾斯瑪利亞(Sils Maria)巍峨山雲中,面對克莉絲汀‧史都華(Kristen Stewart)飾演的助理范倫鐵娜毫無來由的消失,並在片末的劇場獨自一人思索著自身的轉變和未來的迷茫,此時電影中用的正是〈D 大調卡農與吉格〉一曲。

2020年5月31日 星期日

如何在夜空中燒出了一道傷痕:《誰是被害者》的虛假與本真,鄉愿主義如何是台灣電影的毒瘤,以及我們如何在一部被謀殺的影片中發現一個童話



(feat. 《自殺俱樂部》、《紀子,出租中》、《天國與地獄》、《恐怖分子》以及更多) 

文/壁虎先生 

對我而言,《誰是被害者》只有一個影像是真正重要的,其他的東西要嘛是虛假的,要嘛是功能性的,而它穿透了螢幕而抵達了我們靈魂的深處,是當張孝全飾演的方毅任在電視上看到女兒宣告自己即將死亡的自白,在踉蹌中脫離人群,逃進樓梯間失去理智的瘋狂轉圈圈;或者,是方毅任在徐海茵要求他據實以告以換取合作的威脅下,跑回自己的汽車之中,像一隻發狂的黑猩猩,摔砸所有他的手臂能夠踫到的東西;又或者,是他衝進莊秉榮的工作室,顫抖的手電筒在黑暗中絕望地試圖找到已經早先一步離去之人的影子。

當一個接著一個「被害者」接連倒下,像是一顆一顆在黑暗中綻放然後熄滅的星星,在夜空中燒出一道傷痕,我們無能於得知該如何阻止,無能得知它何時會結束,無能得知它會擴散得多大多快,亦無能得知何時會輪到我們熟悉的臉孔;當整個世界在這個微小的惡作劇中陷入了深不可測的絕望的危機狀態,世界本身的內在矛盾被搬上檯面,我們或許還可以更進一步發現影片在無意間觸碰到的一個更抽象層次的詩意:如果我們用一種超出我們生命時間的眼睛回望自己,就像我們看著生命週期只有三十分鐘的螻蟻,我們會發現我們的生命基本上能夠被簡化為一連串的動作:我們出生,盲目地追索一個目標,然後我們死亡,無異於撲向燈火的白蟻。在意識到這點的時候,我們感到異常的寂寞,這個永夜寂寞便是生命的真相。

然而他們都只是為了陪襯張孝全在樓梯間轉圈圈這個愚蠢而美麗的畫面,它令我想到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影像:《德州電鋸殺人狂》的結尾,女孩跳上車逃脫,獨留夕陽餘暉下戴著人皮面具的殺人狂在自己的電鋸的嘶吼聲中翩翩起舞,就像許許多多的人看著這個愚蠢的動作,突然覺得,啊,這好美一樣,我在方毅任的這個愚蠢的動作中看到了同樣的美,事實上我們更應該要看到它的抽象意味,它逃離了來自影片本身的束縛,就像李沫的表演超過了這部影片的邊界,它告訴我們這裡存在著更多東西,即便影片本身對其一無所知。

在影片的結尾,《誰是被害者》給予了我們一組對峙,關於生和死,關於李雅均和徐海茵。這個對峙是虛假的,是蒙昧無知的。如果它證明了什麼,那就是鄉愿主義,甚至已經不只是溫情主義,是台灣電影這二十多年來的毒瘤,是今日台灣電影的先天性碘缺乏症候群(而它在去年的《我們與惡的距離》達到高峰),是創作者的裹腳布。它阻止我們繼續向前,鼓勵我們屈服於懦弱和恐懼,它扼殺我們的想像,麻木我們對世界的感知,將我們的潛質劣化為對影像的空洞再生產,是台灣電影的集體返祖現象。如果它證明了什麼,那就是我們要堅決譴責這種鄉愿主義,和對這種鄉愿主義的從眾盲目的讚譽。

然而正是這個內在矛盾給予了我們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讓我們得以微觀地觀察溫情主義是如何殺死一部影片(並將之佯裝成自殺),而它提供了我們豐富的材料,讓我們得以像樂高一樣將它排列重組。這是我想要討論它的原因,我想知道,它是如何發生的,它告訴了我們什麼,以及它距離某種真正的突破有多遠。這是為什麼這部影片幾乎碰到了所有我所厭惡的溫情主義雷點,我卻選擇要以一種不同的態度討論它,因為在它之中有更強壯的東西,它被悶死了,而我們得首先把影片拆開。

宣傳文案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訴我們這如何是一個臨摹美國影集的嘗試,我不禁想我們是不是搞錯方向了。在直接討論《誰是被害者》之前我想首先討論三部影片,這三部影片來自我的隨機聯想,然而它們共同或親或疏地符合了可供此次案例參考的幾個必要條件,而有趣的是他們都是日本電影。以一種天真、拙劣並顯得跌跌撞撞的方式,《誰是被害者》真正摸到的是這幾部日本電影的皮毛,而如果我們夠有好奇心,我們甚至可以將引線拉回台灣。

而如果我們認為等待擁有足夠藝術敏感度的創作者帶我們衝破我們加在我們自己身上的愚蠢的限制是鄉愿的,那我們或許至少能夠嘗試透過我們的言說,製造讓他們得以更無顧慮地存在的有利條件?

2019年12月31日 星期二

壁虎先生2019年度佳片(和一些雜想)


1.《殺戮荒村》(Bacurau)(2019)
克雷伯·曼東沙·費侯(Kleber Mendonça Filho)、胡里安諾·杜內耶斯(Juliano Dornelles)



2.《異裂》(Glass)(2019)
奈·沙馬蘭(M. Night Shyamalan)


3.《小丑》(Joker)(2019)
陶德·菲利普斯(Todd Phillips)


4.《寄生上流》(Parasite)(2019)
奉俊昊(Bong Joon-ho)


5.《賭命運轉手》(The Mule)(2018)
克林·伊斯威特(Clint Eastwood)

2019年12月23日 星期一

壁虎先生2010-2019年20大佳片


1.《雙峰:回歸》(Twin Peaks:The Return)(2017) 
大衛·林區(David Lynch)

2.《傑克蓋的房子》(The House That Jack Built)(2018)
拉斯·馮·提爾(Lar von Trier)

3.《散步的侵略者》(Before We Vanish)(2017)
黑澤清(Kurosawa Kiyoshi)

4.《像戀人一樣》(Like Someone in Love)(2012)
阿巴斯‧基阿魯斯達米(Abbas Kiarostami)

5.《殺戮荒村》(Bacurau)(2019)
克雷伯·曼東沙·費侯(Kleber Mendonça Filho)、胡里安諾·杜內耶斯(Juliano Dornelles)

6.《一千零一夜》(Arabian Nights)(2015)
米格爾·戈麥斯(Miguel Gomes)

2019年12月22日 星期日

《散步的侵略者》:精神病之入侵



原文刊載於2019年八月出刊的《Fa電影欣賞》第178

文/壁虎先生

松田龍平在《散步的侵略者》(Before We Vanish)中飾演被外星人「附身」的可憐上班族真治,令人想起《雙峰:回歸》(Twin Peaks: The Return)裡陷入沉睡的庫柏(Dale Cooper——道吉(Dougie):一個被打回牙牙學語狀態的大嬰孩,世界對他來說,只是一連串無法組織而令人好奇的聲影刺激,從他身上被反彈回來的語言,則像是無法被閱讀的遠古遺跡。他們的共同點是,藉由把人還原到一個無法形成世界意義的介於嬰兒/阿茲海默症/精神病之間的狀態,試圖根本地重新組織當代中產生活想像的困局。黑澤清的《散步的侵略者》2018年沒有上台灣院線,只是悄俏地在串流平台上發行,在網路上也出現了不少劣評,但本文試圖指出,《散步的侵略者》是一部被高度低估的天才之作,它精湛而生動地切穿了當今世界秩序中非常深邃的根本,在這裡兩個概念會是有幫助的:一個是拉岡的「除權棄絕」(Foreclosure),一個是馬克費雪(Mark Fisher)的「資本主義現實主義」(Capitalist Realism[1]。在這裡寧將本文視為一個嘗試的起點。

拉岡的「除權棄絕」[2]

「除權棄絕」首先是指當你抵押或典當一個東西而付不出貸款或利息的時候,那個東西便不再由你所有,它被「除權棄絕」。在精神分析(psychoanalysis)的脈絡中,相對於「精神官能症」(neurosis)將「能指」(signifier)「壓抑」(repression)到潛意識中,被「除權棄絕」的則是被如此強烈排斥於精神之外,以至於你「彷彿不曾擁有它」。拉岡用「除權棄絕」作為其「精神病」(psychosis)成因結構的解釋核心,這是他不同於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之處,佛洛伊德最終沒有在「精神官能症」和「精神病」之間建立一個根本差異的成因結構,雖然他已經關注到了這個他稱之為「Verwerfung」的現象。拉岡後來將「Verwerfung」翻譯為「除權棄絕」。

拉岡認為「精神病」的核心是「父之名」(Name-of-the-Father)被「除權棄絕」。「父之名」是「主導能指」(master signifier),是「能指鍊」(signifying chain)的終端,是禁止「伊底帕斯情結」(Oedipus Complex)的父親說「不」的那個「不」,是這個「不」使其他所有能指的「有意義」成為可能,是「象徵秩序」(Symbolic Order)的基礎。而「主體」(subject)得透過「象徵秩序」才得以經驗「現實」(reality)。「父之名」被「除權棄絕」意味著意義的破碎或甚至不可能,意味著能指鍊的斷裂,作為「當下」的「一團經驗」將失去意義作為中介被無限放大,主體將無處所依地與「真實域」(the Real)的創傷性混沌直接遭遇。

在《散步的侵略者》中,三個外星人來到地球為即將到來的「侵略」做準備,他們的任務是要先了解人類為何。因此他們以人類作為載具混入人群中,當遇見其他人類展現外星人感興趣的「概念」時,他們請這個人闡釋這個概念,並在這個概念的意義在受害者腦中呼之欲出(想像)之時,在一個諧仿《E.T.外星人》(E.T. the Extra-Terrestrial)的經典動作中,用食指指向受害者的額頭,「拿走」那個概念。外星人理解這個概念,然而作為一個副作用,概念被「奪走」的人似乎「失去」了這個概念,不僅如此,這個失去似乎透過某種連鎖效應導致了受害者象徵系統的永久受損,他們先是愣一下,流下一滴淚,然後四肢無力地跪倒。他們很快地回復活動能力,但儘管沒有受到任何物理損傷,但受害者卻不可逆地性情大變,判若兩人,他們的象徵世界彷彿驟然「缺了一角」,能指鍊在某處斷裂了。

這不正是拉岡所說的「除權棄絕」?前田敦子飾演的鳴海妹妹便在失去「家族」這個概念後不再能理解姊姊對她的一連串動作,它被呈現為一連串行為的匪夷所思,「姊姊」的手被「狀似噁心地拿開」,「姊姊」的言語變得無法指認,鳴海成為一個純粹「他者」。這在黑澤清為《散步的侵略者》製作的延伸電視影集《預兆》中被更加激進的展現:《預兆》的第一個受害者美雪在失去「家族」的概念後再度見到她的父親,她的反應被呈現為一連串無法抑止的歇斯底里驚駭與尖叫;姊姊的老闆在失去「工作」的概念之後狀似變回一個兒童,他爬到辦公室桌上投紙飛機,再也不能理解為什麼有人要制止他。而更極端的例子應該是這三位宿主,或毋寧說三位外星人本身(他們「奪取」的「概念」還很少):例如真治一開始便連行走的能力都近乎喪失了,氣象主播「指」的動作被他像是做體操一樣地模仿,他被醫生指認為「早發性阿茲海默症患者」;例如另外兩位宿主天野和立花,他們不知道為什麼櫻井會對他們開槍打死人那麼激動,這對他們來說是匪夷所思的。

《陽光普照》:阿豪賺人熱淚的「歸返」是電影對其自身的背叛(含續文)

一、
(圖/IMDB)

原文刊載於《關鍵評論》:

文/壁虎先生

必須要請讀者注意的是,儘管您能不同意,我認為作品通常會有它自己的生命,它通常會溢出導演和創作者之外,透過元素間的有機互動,成為它自己的東西,這是我這篇文章的基本前提。

《陽光普照》的基本運作其實非常簡單,在這個意義上它毫不新鮮:它關於象徵債務的償還。

電影前段展示每個角色間的衝突,鋪排他們的債務經濟關係,然而這個債務關係是糾紛中的。因此真正啟動電影的是阿豪的死:它判決「父親」阿文欠下一個對「兒子」的象徵債務的關係。然後「兒子」阿和出獄被過去的同夥菜頭纏上,「父親」就透過殺死菜頭拯救阿和,還了對「兒子」所欠下的象徵債務。

這是電影的主幹,在這個意義上,小兒子阿和償還他自己的象徵債務(他當年傷害黑輪、讓小玉懷孕、「背叛」菜頭所欠下的象徵債務)的整個類型通俗劇,只能算是一個配角,一個支線。

鍾孟宏所做的,不過是在通俗劇上撒上了社會寫實的肌理,而我們不得不說它非常成功,它給予了每一場戲,尤其是阿和的整個輔育院及其後的經歷,一種澄澈而本真的緊握,而幾乎每一位演員都因此給出了他們最好的演出,純熟而精煉。

問題是什麼?問題是阿豪的死在電影中是一個功能性的存在,這個死亡是為了讓「父親」獲得贖罪機會的樁腳,一個工具,而電影對於阿文的還債與阿豪的死本質上的毫無關係,幾乎可以說是無法再更顧左右而言他的了,好像它想塞給這個父親一張贖罪券的激情是如此難以抑制,以至於電影在阿豪被丟下樓之後就以最快的速度將他忘記,它甚至是如此恐懼這個贖罪券沒有被成功地送達它的目的地,以至於阿豪還得要以善鬼的形式在夢中給予這個父親最大的諒解。

關於台灣電影的慣常說法「表面上的某種悲歡離合,其實是為了服務揭露什麼什麼社會議題的需要」因此是一種錯誤的取徑(false approach),因為在更多的時候至少在《陽光普照》這裡,相反的才是真的。不是「表面上的某種悲歡離合,實際上是為了服務揭露什麼什麼社會議題的需要」,而是「表面上的社會議題大會串,實際上服務了某種悲歡離合的需要」。

因此我們應該考察的是這個精神狀態內部存在著怎麼樣的符號功效(symbolic efficiency),為什麼阿豪的死「冥冥之中」促成了阿和和父親的一根菸?這「冥冥之中」就是「溫情主義」對世界的扭曲,是「家庭秩序」或者說「溫情主義」死活賴活的對世界的挾持,將「障礙」轉化為自己「繼續向前」(move on)的慾望,在這個意義上它完全是淫穢的。阿豪因而在死後淪為一個任其擺佈的符號籌碼,為父親虛假的象徵「贖罪」鋪路,最終目標是確保「溫情主義」的慾望再生產不至於分崩離析,免除我們面臨世界毀滅的恐懼,以至於「繼續向前」。這是為什麼父親從反英雄,到最後揭露自己的「犧牲」迎來妻子琴姐的擁抱的那一刻,變成了悲劇英雄,他拯救的不是下一個阿豪,而是溫情主義。

2019年12月10日 星期二

《小丑》:亞瑟•佛萊克的神話

《小丑》結尾鏡頭。(圖/IMDB)
《維杜先生》結尾鏡頭。(圖/IMDB)
《摩登時代》結尾鏡頭。(圖/IMDB)


原文刊載於《The Affairs 週刊編集》第二十九期(2019.11.10出刊)

文/壁虎先生

在亞瑟·佛萊克(Arthur Fleck)與他的鄰居蘇菲(Sophie Dumond)約會段落中出現Jimmy Durante所演唱的〈Smile〉是一個特別殘忍的事,它改編自卓別林(Charlie Chaplin)為《摩登時代》(Mordern Times)(1936)親自譜寫的一段配樂,當卓別林的流浪漢(Tramp)和波萊特·高達(Paulette Goddard)飾演的流浪女,在大蕭條的街邊妄想著有一天他們或許也能逃離悲慘的命運,過上中產生活的時候,這段配樂就會出來感懷他們的天真,同時溫柔地提醒觀眾他們依然有彼此。也是在這場戲中,蘇菲稱地鐵殺人案的小丑為「英雄」,而佛萊克則開心地試圖擠出自己的利牙,在疾駛而過的計程車內看見自己的倒影,〈Smile〉成為一個明顯的凶兆,而我們後來會發現,這段顯然太過美好的關係只是一場發生在佛萊克腦內的泡沫。

然而如果流浪漢在《小丑》(Joker)中的在場是不言自明的,卓別林1947年的《維杜先生》(Monsieur Verdoux)的更加重要的在場則被美國影評人全然忘記,以至於在七十多年後的今天,幾乎無意識地重複了一次當年一切對該片荒腔走板的歇斯底里。然而誠如巴贊(André Bazin)在〈維杜先生的神話〉[1]中精彩地告訴我們的,是在這個連續殺害有錢婦女取財的前銀行小職員的形象中,流浪漢的神話真正通過他的反面走到了他的邏輯結果。因此如果你對陶德‧菲利浦(Todd Philips)將卓別林的流浪漢與刺痛社會的殺人犯融合於一而感到驚訝,其實卓別林自己早就已經做過了一次。維杜先生拉斯柯爾尼科夫(Raskolnikov)式的憤世嫉俗,難道不正是社會所「應得」的嗎?[2]


《小丑》不是憤世嫉俗,而正是對憤世嫉俗的控訴

當然我們並非不能理解評論者們如何被馬丁·史柯西斯(Martin Scorsese)的在場所迷惑,畢竟《小丑》幾乎可以說是1983年的《喜劇之王》(The King of Comedy)令人驚喜的續集,勞勃·狄尼洛(Robert De Niro)在該片飾演一個孤獨自戀的瘋子,如何為了站上脫口秀一晚而綁架他一生的偶像主持人。而如果《計程車司機》(Taxi Driver)對崔維斯(Travis Bickle)的描繪還有任何一點浪漫傳奇色彩,魯伯·帕普金(Rupert Popkin)和媒體社會對他的反應則已經庸俗恐怖到令人窒息。

然而說菲利浦不過只是一個史柯西斯的廉價模仿者,和說亞瑟是「憤世嫉俗」(cynicism)同樣只是一種俗見。「憤世嫉俗」或「犬儒主義」和「狗智主義」(kynicism)不同[3],後者是純粹的反抗,而前者與體制共謀,是「我爛沒差因為世界一樣爛」,而透過狄尼洛的在場,莫瑞(Murray Franklin)成為《喜劇之王》中的帕普金的邏輯結果,不正是最「憤世嫉俗」的體現嗎?帕普金因而只是社會的倒影,然而亞瑟與之相反,是梗在社會的喉嚨裡的一根針,因為他對本真(authenticity)仍然有所寄望,以至於激進地與之合而為一,以至於他母親就叫他「快樂」,亞瑟的罪因而正是不夠「憤世嫉俗」,無法與符號保持一種安全的、憤世嫉俗的距離,在這個意義上,亞瑟更接近在《金甲部隊》(Full Metal Jacket)中呼喊著「步槍是我的朋友」的Pvt. Pyle。

我覺得這正是這部電影最大的力量所在:我們在脫口秀上看到的,不是任何一個過去版本小丑的蘇格拉底式的惡魔的雄辯,而是一個脆弱靈魂的顫抖,以及他平庸的,甚至孩童般的恨。「你就是一個卑鄙(awful)的人。」事實上這個恨是如此的平庸,以至於凝視亞瑟本身都彷彿成為一種對亞瑟的酷刑。最終,一個更加殘酷的喜劇之王將毫不留情地取代舊的,亞瑟用平庸和嘲弄逼迫莫瑞直面自己莊重背後的自利與暴力並最終槍殺莫瑞的訊息因而再清楚不過:這正是一個對「憤世嫉俗」的控訴。

2019年10月25日 星期五

壁虎先生2018年最佳台灣電影

儘管現在才出這份片單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原因之前已經提過),但無論如何還是弄完了。儘管這份片單是今年年初就排好的,但勉強要說的話,也是有兩部是今年才上院線(《我們的青春,在台灣》、《你的臉》),兩部去年金馬影展就看的電影持續走過今年的台北電影節以及即將到來的金馬獎(《去年火車經過的時候》、《你的臉》),同時像《虎父的妞妞未而立》、《臨時工》也都持續出現在今年的德國奧伯豪森和山形,所以勉強還算得上是有現時性吧?

我決定把短片和長片擺在一起,因為不然真的排不出個所以然,但我必須先說,我不是那種認真地毯式掃過台灣電影的人,所以可能有些應該會被我排進來的,尤其是短片,是我沒看到的。其實很多都有看,很多長片,只是沒有出現在這裡而已。

結果排了九部,我想好像也沒必要一定要湊到十部,所以就是九部,才發現沒有真人劇情長片被排入。

最後我並沒有把應亮的《自由行》和《媽媽的口供》算進來,儘管是台灣共同出品:

1. 你的臉|Your Face
2018|Taiwan|蔡明亮


2. 虎父的妞妞未而立|The Horrible Thirty: Me, My Father and Richard the Tiger
2018|Taiwan|鄒隆娜


3. 恍惚與凝視的練習|In Trance We Gaze
2018|Taiwan|陳芯宜


4. 去年火車經過的時候|Last Year When the Train Passed by
2018|Taiwan|黃邦銓


2019年10月10日 星期四

當楊士琪不再可能:《還願》、「削蘋果」和塔可夫斯基的燭火



原文刊載於《The Affairs 週刊編集》第二十七期(2019.09.10出刊)

文/壁虎先生

今年2月《還願》的下架,意味著一個時代精神的結束,一個自1983年楊士琪以降的時代精神的結束。它當然不是現在才結束,我們只是在從夢境中驚醒時,發現了它多年來在沉默中的死亡。

19838月,中影改編黃春明小說的《兒子的大玩偶》進行試映,小野、吳念真的「伎倆」被拆穿,同時中國影評人協會熱心地進行了一些「檢舉」與「建議」,描述住在貧民窟的台灣工人阿發被美國上校軍車撞斷腿卻意外因禍得福的〈蘋果的滋味〉,被國民黨文工會下令刪減。美麗島大審、林義雄家血案和陳文成命案,在當時不過是兩、三年前剛發生的事,然而戒嚴之下的未知風險並沒有阻止這個痛,在楊士琪於《聯合報》綜藝版的一系列報導中(〈兒子險些失去玩偶〉、〈中影「削好」蘋果今再送檢〉)轉變為巨大的憤怒,它最終阻止了刪減的發生,也逼迫出了台灣電影的提前解嚴以及新電影蓬勃發生的條件。1985年,在《青梅竹馬》的片頭,楊德昌將電影獻給前一年過世的楊士琪。今天台北電影獎的楊士琪卓越貢獻獎,便是來源於此。

「削蘋果事件」和「《還願》事件」,你或許會說,在各種層面上都完全不能等同,因而根本不該被相提並論:「削蘋果」面對的是黨國封閉系統的禁令和戒嚴,而《還願》面對的是自由市場的投資,以及代理商、投資人的訴訟;「削蘋果事件」中觸碰禁忌的正是〈蘋果的滋味〉的核心影像和故事情節,而「《還願》事件」中觸碰禁忌的,則是一個在遊戲裡你壓根不會去注意到的一個惡作劇;「削蘋果事件」激起了義憤填膺的團結與憤怒,而「《還願》事件」則在互相檢討、尷尬、道歉、委屈和痛苦中漸漸沉寂下來;《兒子的大玩偶》是電影,《還願》是電玩,云云,等等。簡言之,一個「無聊的自找麻煩」,怎麼可以八竿子打不著地,和一個「別無選擇的革命」相提並論?

然而是什麼讓我們的靈魂死去,我不禁想問,是什麼讓我們變得如此麻木?

2019年9月30日 星期一

壁虎先生2018年度佳片(新片+新看舊片)

1. 基督的最後誘惑|The Last Temptation of Christ
1988|Canada, USA|Martin Scorsese

2. 歐洲特快車|Europa
1991|Denmark, Sweden, France, Germany, Switzerland|Lars von Trier

3. 靈魂嘉年華|Carnival of Souls
1962|USA|Herk Harvey

4. 鄉村牧師日記|Diary of a Country Priest
1951|France|Robert Bresson

5. 歷劫佳人|Touch of Evil
1958|USA|Orson Welles

2019年9月24日 星期二

壁虎先生2018年度佳片

今年一月的時候排完這份片單但一直沒有發出來,最主要有兩個原因:一個是《散步的侵略者》後來長成了一篇寫了一個月的長文,而我想等到文章出來的時候再順便把這篇貼出來,最近這篇〈《散步的侵略者》:精神病之入侵〉刊登於八月出刊的《Fa電影欣賞》2019第178期,就趁著這個機會把之前寫的文字稍微整理一下,這部電影是我去年新片觀影過程中最大的驚喜;另外一個原因,就純粹只是因為很忙而已......。

總之,沒有改變排名,但重寫了一些文字,不過大致都是年初的時候就寫好的,例如應亮的《媽媽的口供》X《自由行》這篇,因為也比較完整在這裡就乾脆也讓它獨立成篇,連結在下面。

如果去年只有兩部電影對文明是重要的,我會說,一部是《死靈魂》,一部是《散步的侵略者》。

拉斯·馮·提爾我就不太清楚,但純粹就電影而言,它應該是第一位。

之後我至少還會再發兩篇文章:一篇和去年一樣是2018年第一次看的包括舊片的佳片選,另一篇則是2018年我自己的台灣電影佳片選,這會是我第一次試著排這個東西。


1. 傑克蓋的房子|The House That Jack Built
2018|Danmark, France, Germany, Sweden|Lars von Trier

2. 死靈魂
2018|Switzerland, France|王兵

3. 散步的侵略者
2017|Japan|黑澤清

4. 你的臉
2018|Taiwan|蔡明亮

5. 高潮|Climax
2018|Belgium, France, United States|Gaspar Noé

6. 大象席地而坐
2018|China|胡波

《媽媽的口供》X《自由行》:沉默中的溫柔


文/壁虎先生

(本文約略完成於2019年1月但並未發表,此次隨〈壁虎先生2018年度佳片〉一同刊出)

因為我先看過《媽媽的口供》,在看《自由行》的時候出現一個很有趣的感覺:我看到一部存在其「中間」的電影。也就是不只把《媽媽的口供》和《自由行》看成是一對姊妹作,甚至看成是一個作品。

在《媽媽的口供》我們看到楊樞母親飯店房間的門被楊樞突然打開,在《自由行》裡我們看到楊樞找錯房門、在門前的步履不前。他們最大的錯位——也就是公安來找楊樞母親曉以大義的段落,前者我們看到當下,後者我們只能片段式地、破碎地聽到。這個錯位、距離、誤解和理解,不正是流亡?《媽媽的口供》的世界是一個黑白的世界,《自由行》的世界是一個彩色的世界,但這個彩色之中有沉默。

2019年8月12日 星期一

「香港」的哭聲:《獨立時代》和《麻將》從來沒有如此令人觸目驚心


原文刊載於《The Affairs 週刊編集》第二十五期(2019.07.10出刊)

文/壁虎先生


誰還記得香港的哭聲?

誰還記得,張雨生唯一一首正式發行的台語歌,就是楊德昌1996年的電影《麻將》的主題曲〈去香港看看〉;誰還記得,《麻將》中有一個角色,就叫做「香港」。飾演詐騙集團成員的唐從聖、張震和柯宇綸,在MV裡和張雨生狂飆搖滾,飾演黑道老大的吳念真的詞,如此寫道:「若要香港噯看乎真,好空仔儘量拼,歹空走代先。你若貪爽一直撞,就會悽慘落魄,賠了夫人又折兵。」(若要香港得看清楚,好康的盡量拚,壞事就先跑。你若貪圖高興一直衝,就會悽慘落魄,賠了夫人又折兵。)

《阿飛正傳》片末的梁朝偉,在1997年回歸的前一年被剝奪了所有的成熟浪漫屬性,在楊德昌的《麻將》裡,成了張震飾演的乳臭未乾至令人作嘔的小白臉,先用美色擒住女人,再讓集團掠奪女人的性。Alison絕望地試圖阻止香港離去,「你不可以走,我會崩潰的!」香港問道:「什麼是崩潰啊?」這句台詞的極端恐怖在於背後的純粹他者性,在於我們幾乎無法指認說話者為一個「主體」。是直到他試圖獵捕的香港女人Angela(吳家麗飾)揭露自身為一個更大的掠食者,「香港」反過來被三個「香港女人」蠶食鯨吞,往他的嘴裡塞進再也塞不下去的小籠包,創傷才在這時擒住了「香港」,主體在這一刻誕生,從喉嚨裡嘔出來的小籠包,伴著香港的哭聲,鏡頭滑過台北城市的黑夜。

〈去香港看看〉的英文名,今日看來已太過殘忍:〈Whatever Happen to Hong K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