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壁虎先生
在連續加班兩個禮拜後拿著厚厚的一疊文件,走在前往郵局的路上的某一天,我突然在雙腳快離開自己的灼痛感中,想起了一首我已經忘記很久的曲子,它叫〈I'm Waiting Here〉,是大衛·林區(David Lynch)第二張專輯《The Big Dream》裡面的主打單曲(專輯裡面沒有,但包裝裡面有附一張下載卡),一時間情緒湧上心頭。
我一直很喜歡林區的音樂,但很難跟別人談起,因為大部分的人可能不特別知道林區的音樂,因而突然想要記下一點關於林區音樂的東西。
〈Pinky's Dream〉
林區的第一張專輯《Crazy Clown Time》裡面有一首曲子叫〈Pinky's Dream〉,主述者用第三人稱描述一個叫Pinky的女孩子在黑夜裡開車逃亡,但主述者既不知道她在逃離什麼,到最後甚至搞不清楚Pinky是哭是笑,只是不斷像魔咒般重複叫Pinky「小心道路」,而vocal Karen O的語氣表情撲朔迷離,緊急、恐怖又撫媚,漸急的喘息在附歌化為一連串問句:「你為什麼如此尖叫?」「你看到了什麼?」「Pinky快告訴我!」音軌摩擦彼此彷彿輪胎摩擦柏油,發出鬼魅般的回音。這首曲子林區找了Trentemøller做了一個混音版本,把Bass的空間張力張開到了極致,做到彷彿是血盆大口的蟒蛇,匍匐而來,傑出到令人不寒而慄,好似Pinky飛馳的引擎召喚出了全世界的妖媚陰魂。這首曲子最厲害之處,是它表面上是講一個女孩的旦夕危殆,但到最後會跑出一種暗示:Pinky的逃亡實際上是在經歷一種精神轉變,而凶兆之中存在某種具共謀意味的恐怖淫樂,旁觀者因而才只能在駭然恐怖中,叫Pinky拜託「小心道路」。
〈I'm Waiting Here〉&〈Shot In The Back Of The Head 〉
《The Big Dream》推出在2013年,剛好是2006年的《內陸帝國》和2017年的《雙峰:回歸》之間林區長達11年的長片空窗期,那個時候大家都不太確定林區是不是會再拍電影,而看過《雙峰:與火同行》後我一直偷偷私自覺得,〈I'm Waiting Here〉是林區正在醞釀《雙峰》續作的某種幽微的徵兆,畢竟,它正在告訴我們「我正在等待」。
它有一個很美的MV,是攝影機放在車子的擋風玻璃前,持續拍攝車子行駛過一個夕陽下的空曠沙漠公路,直到世界暗下。畫面顏色層次被處理得像是油畫般令人恍惚迷茫,但它不只是在跟你講說夕陽有多美,它底下有一種抑鬱,或者說清醒:曲子開頭結尾,是渾沌不安的底噪,而MV在開頭保留了車子從靜止到起步的攝影機晃動,在結尾則在音樂結束後依然持續直到車子停進沙漠旅館停車場,和MV中間令人迷醉的熔接之美相較,最後車燈下的汽車旅館的畫面,彷彿極樂之後湧起的令人悲傷的空虛,甚至恐怖。
Lykke Li在這首曲子之中的哼唱令人迷醉地調皮,時柔時強,時如夢般迷離,彷彿是亡命之徒間地私密甜言密語;厚實而溫柔的Bass,則彷彿某種遼闊、催眠般的擁抱;吉他的循環音階則鎮定自若、玲瓏澄澈,描繪著某種事物的即將結束。曲子的高潮,層層疊疊的空間匯聚在一起,彷彿城堡塌下來煙硝如煙火般撞擊併發再如雪花般飄下,然後終於深海的寂靜,而Lykke Li不斷重複著一個承諾:「我在這裡等待」。
我之前一直覺得,這是一首讚頌強烈承諾的私密之愛的曲子。一直到最近我才意識到,它可能更應該是關於死亡,或者說,承諾死亡前發出的最後一聲叫喊。承諾行過鬼魅之地,終在夕陽中死去。
這又讓我想起了關於另一首曲子的事。林區曾幫魔比(Moby)的〈Shot In The Back Of The Head 〉做過一個動畫MV,是關於一個沒有身體的女人的頭顱和她的愛人幽會,但她的愛人卻被不明之人從後腦開槍射殺。林區用一種孩童塗鴉般的簡單線條把斷頭女人和愛人擁吻的畫面畫得令人窒息地心碎,彷彿七零年代費城垃圾堆中長出了一幅老黑色電影版的克林姆特或夏卡爾,失去腦袋的男人在星空中飄下,星星、月亮、壟罩舊工業城的工業廢氣和飄浮在空中的斷頭女人在畫面上閃爍明滅,而魔比的吉他弄得彷彿像是女人的哭聲……。
大學時我曾弄過一個舞台劇,關於一個女孩和她的男孩頭顱,大略就是那個時候受到了這個MV和林區其他電影的影響,那個故事有點像《穆荷蘭大道》(Mulholland Drive),現在已經不值一提(這個當然不是真的),但我依然很喜歡那些角色,我一直很想念他們,而直到現在沒有回去拜訪他們,一直令我感到相當哀傷。
五分鐘後我會接到一通電話,告訴我上禮拜寄出去的表格通通都無效,因為在第一頁右側的主要欄位上,我少寫一個字。但現在我只是踏在辦公室因受潮而已經凹凸傾斜的木地板上,感覺可以一路沉到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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