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月6日 星期四

【2021金穗獎】Life and Nothing More...:《火中跳舞的蝴蝶》、《度日》和「電影性」的基本結構




文/壁虎先生

原文刊載於《紀工報》第五十四期(2021.10.21)


《火中跳舞的蝴蝶》

這次的金穗獎學生紀錄片入圍影片中,江孟謙導演的《火中跳舞的蝴蝶》(The Butterfly in Flames,2020),一部乍看無論從各種角度來看都稱不上特別的紀錄片召喚了我的興趣。電影開始於高速公路的鏡頭,導演自述自己前去拜訪十年前的大學室友,火舞舞者兼舞團團長「蝴蝶」。在一個都市公寓延伸出去的小陽台,我們看到「蝴蝶」向著鏡頭介紹甜菊、馬利筋、繁星花和食草上無尾鳳蝶幼蟲食痕,「蝴蝶」的男友,同為舞者的子杰入鏡向「蝴蝶」借蔥,然後告知我們六點五十分夜市的演出。在人來人往的夜市中心,「蝴蝶」讓沿著扇架展開宛如龍爪的火焰,在和空氣的摩擦中飛旋。「燙燙、刺刺的,像是鐵板燒」,「蝴蝶」張開她的手。然後鏡頭跳過表演切到路燈下停車場拖著大音箱的「蝴蝶」。前半年很慘(因為 Covid),「蝴蝶」說著與團員們分成今天的打賞,但加上教學跟商演可以 23 - 25 K,不過不含花費,但剛好夠活。

白天,我們看到「蝴蝶」在軟墊上伸展,拿出火舞棍,向鏡頭解說這是美軍防彈頭盔級布料,所以縫紉時常插到手,染上血就當作是開光。國高中孤僻沒有朋友,和人講話手心會出汗,高中一年級參加火舞比賽,碰到火,創了火舞社,「蝴蝶」說著,手攤開,像是蓮花。恆春到外面讀書的小孩,最喜歡的就是在學校的蝴蝶園搬盆栽,搬出了肌肉,從「抓蝴蝶」(朋友取的綽號)變成「蝴蝶」,變成抓火棍。「蝴蝶」用棍子滾開糾結的肌肉,不然會抽筋。

客戶打來詢問收費方式,發現台東街頭藝人證的主人其實人在桃園,而光是車資就不是這個小案件能負擔得起,尷尬地笑了的「蝴蝶」感謝對方的詢問,「妳的工作想必也很辛苦」。接著主動向鏡頭問起錢的事的「蝴蝶」說,只要往前走,錢自己會來。

鏡頭接到子杰開車帶著導演,望著前方,子杰說是他必須擔心錢,必須精打細算以平衡「蝴蝶」有時可能過度完美的想像。然後我們看到「蝴蝶」叫子杰起床,兩人繾綣不怕拍攝。「蝴蝶」說如果不是子杰,四年前就會放棄火舞,子杰的父親希望他繼承家業,以為是「蝴蝶」帶壞兒子,殊不知其實他想得非常清楚。兩年前「蝴蝶」向子杰求婚,但子杰顧慮要求他們放棄火舞的父親,沒有答應。鏡頭切回駕駛座,車子已經停在路邊,安靜的夜晚包裹著車內談話的回音,子杰慎重地向鏡頭發出證詞,婚前他不准「蝴蝶」進家裡幫忙,「這邏輯上不合理」,他會再向父親提出結婚的要求。

旁白補足「蝴蝶」一次表演受傷的經歷,有半年的時間「蝴蝶」因而只能單手抓棍演出,復健的左手甚至沒有力氣點火,然後彷彿是天降的訊息,同樣是訪花蟲的「虎頭蜂」咬了「蝴蝶」僅存的右手。一次子杰又同時背部拉傷,兩人卻似是不知如何取消表演,場下的子杰拿起了手機記錄孤身的「蝴蝶」,也由他記錄下了電影情緒最高張的鏡頭,穿著黑衣的「蝴蝶」在一個特別冷清的散場後擺出打賞箱,然後呢喃地在鏡頭前綿綿哭泣,「力氣已經發不出來」。

切回「蝴蝶」在公寓陽台澆花的場景,旁白告訴我們兩人暫時回到「蝴蝶」恆春的老家休養。鏡頭前「蝴蝶」回憶自己需要被人肯定,不知道自己是誰,孤身在外,只有火舞和蝴蝶園。她告訴我們,她因此會在教學時特別注意看起來狀態似乎不太好的學生,算是某種心中的補償。

這似是成為一種能量,被「蝴蝶」術士般延伸出去,舞團粉專開始被「蝴蝶」用來倡導用火知識,然後旁白告訴我們她要去拜訪一位特別的粉絲,一位因爐具意外燒傷的小孩,在一次夜市行經「蝴蝶」火舞表演時卻又被奇妙地吸引,他的母親因而決定與「蝴蝶」聯繫,「蝴蝶」和子杰便成為小孩的定期玩伴。我們看到戴著休閒帽的子杰在小孩身邊拿起火柴,拆解火焰如何會燃燒、如何會危險、然後如何會不見。

夜晚,「蝴蝶」喚出火圈在夜市陷落的黑暗中心旋轉,然後鏡頭拍到她放下的火圈,被兩人小心翼翼地用布包起熄滅。帶著理性的術士招喚火焰,將恐懼收進口袋。

這便成為某種結論,電影回到了高速公路上,導演說他一開始關於自身無法拍片維生的恐懼消失了,就他的說法是,看起來不會餓死。

我將電影重述一遍,是想確認符徵的有機連結,確認象徵秩序的押韻與詩意美,在一部僅以最平凡人物側寫邏輯指認並裝配符號的紀錄片中的顯現,也就是象徵秩序本身的結構美。首先不是電影,而是「蝴蝶」本身就已經掌握了這個美並將其釋放出來,具像化地複製,而且不只是指她的表演,還是在公寓陽台的蝴蝶園裡,在活著這件事本身,在「蝴蝶」找到適當的方式表現它以前,象徵系統「蝴蝶」本身就已經繞著這個主體「自己長出來」,因為它本來就是如此,成為任何「人」。

如果我們需要被提醒它有什麼特殊之處,大多數的編劇窮盡其事都只是想要「重製」這種「自然生成」的符號結構美(並常常加油添醋地搞砸),像是一個忌妒攝影的畫家那樣。

這其中同時還包含了一個形象,我上次看到這麼一個生動而完整的形象,可能是陳和榆的短片《神算》最後那個在頂樓向著虛無重複揮著棒球棍的女孩(可能是台灣電影過去十年最好的「英雄」形象),女孩的法杖、棒球棍,跟「蝴蝶」的火舞棍,是同一個東西。甚至可以說,「蝴蝶」的火焰,基本上就是《尼爾:人工生命》(NieR Replicant)中宛如施法者在空中延伸出去的巨大化拳頭的魔法焰彈,來自話語施咒,也就是「語言」或「象徵秩序」;《神算》中的君雅也是如此,他們意志的延伸都透過符徵鍊被實體化。

更直接地說,「蝴蝶」是將自身的思索和符號認同「蝴蝶」,具像化地延伸成實際可見的能量/扇架上的火和光然後消散在空氣中,而這個思索是延伸自「蝴蝶」在虛無中的徬徨,我是誰,我的價值是什麼,也就是說,「蝴蝶」是在本體論的層次回答了自身的存有問題,而飛舞並消逝的火焰便是解答,而「成為火焰」是在象徵意義上「精神跟虛無」的摩擦,又同時在字面意義上是「精神跟物質世界」的摩擦。也就是說,不只某個人向著存有問題做出了某種回答,在一部甚至稱不上是特別的紀錄片中,而且某個人「展示了存有問題本身的結構」。電影想都沒想的單純因而成為一個令人珍惜的狀態:它沒有把它包裝成任何東西,而只是存有,也就是人生本身。沒有任何配樂(除了「蝴蝶」表演本身的音樂),沒有慢動作(謝天謝地,尤其是那種故意格數不足的慢動作),沒有繁複的構圖造型,沒有宏圖訊息,沒有形式主義,

或許我們甚至能說「蝴蝶」身上的就是「電影性」,也就是說符號秩序在時間中的延展,被聲影組合指認出來的延展,所以與其說這部紀錄片透過特殊的技法創造了獨到的電影之美,不如說這是一部「關於電影」的紀錄片,而這部被記錄的「電影」正是「蝴蝶」本身,也就是說,圍繞著主體本身建立起的符號秩序,人本身,就已經是正在演給「沒有人看」的電影(拉岡或許會說,向著大它者播放),只是這部向著「沒有人」播放著的影片,被《火中跳舞的蝴蝶》這部紀錄片所捕捉,所以《火中跳舞的蝴蝶》是一部記錄了「一部正在被播放的影片」的影片,它記錄了「蝴蝶」向著「沒有人」播放「自己」,這是為什麼電影如此不特別,它卻蘊含著如此特別的美。


《度日》


林佑恩導演的《度日》(In Their Teens,2020),另一部可謂「life and nothing more..」的影片,雖然在電影性的雕琢上比較講究,但基本上的意思是一樣的,這部聚焦於廢墟少年土豆勞動生活的影片在這次的金穗獎獲得了最大獎。值得一提的是,很難不發現《度日》正是兩年前受到台灣眾影評人吹捧的《陽光普照》想要成為但無法成為,所以必須透過將自身人物粗暴地捏成其實不是很有新意的歪曲幾何圖形,以試圖絕望地靠近的影片,土豆的存在讓《陽光普照》自慚形愧,而如果我們需要向任何人解釋矯揉造作的意思,只消將兩部電影放在同一場放映。

事實上,很難不發現《陽光普照》在前者旁邊幾乎可以說是某種具惡俗意味並過於冗長的衛教宣導影片,透過沾沾自喜的道德化濾鏡拍攝。《度日》中僅只有人,他們也僅只是在生活而已,然而僅透過一種符合常理的共伴,鏡頭下土豆的生存狀態清晰恬淡地明證了比一部金馬獎最佳劇情長片多一千倍的人物訊息、層次、思想和情感存在。

同時,鏡頭突然惶恐的動態也完全擊敗了《陽光普照》虛張聲勢的傲慢全景視角,這個動態被最好地體現在《度日》片末深夜主角突然要找人「冤家」的段落,手持鏡頭在這裡「想跟上」卻「跟不上」、「無法跟上」,因而從屋內跟到三合院埕的黑暗中便惴惴惶惶地失去主體,這個簡單而不穩的動態打破了整部影片持續建立的定鏡視角,也打敗了《陽光普照》的全部。

《度日》的開頭、結尾,和「蝴蝶」一樣,也透過對自帶詩意的指認自然選擇了燃燒的火焰(主角在金紙店工作)作為生存的註腳,也和《火中跳舞的蝴蝶》一樣結尾於導演本人的身分轉換(從觀景窗跳下來,跳回一般人),也有些微的焦慮,只是說得比較隱晦。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