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壁虎先生
原文刊載於《放映週報》697期(2021.08.17)
它改編自英國作家J·G·巴拉德(James Graham Ballard)1973年的同名小說,是一次英國和加拿大製片人的合作。在當年的坎城影展中,該片製片人傑瑞米‧湯瑪斯(Jeremy Thomas)表示這是唯一完成這部電影的方式,因為在傳統的好萊塢製片邏輯中不可能誕生這樣一部影片。而儘管巴拉德未參與影片的改編,他親自出席了當年的坎城記者會(和之後的一些公開放映)並對柯能堡的成果十分讚賞,他認為這部影片走得比小說更遠。
很難想像這樣一部關於「戀物癖」(fetish)——更明確地說,關於一群「戀車禍癖」的人——的,製作於網路普及化之前的精緻劇情電影,能在各種更粗糙、未經修飾的影像氾濫於網路論壇並被無節制性癖化的年代,依然被觀看而不令人感到過時或像是某種陳腔濫調。事實正恰恰相反,《超速性追緝》不只沒有過時,或許正因為它的「精確」,如今反而更像是那種亙古童話故事的原型(反諷地幾乎和當年圍繞此片的媒體幼稚的大驚小怪相反,此片當年被批評為純粹只是「色情片」),像是點著煌煌燈火的舟,航行於同時被網路攤開的性癖化和對性癖化的禁制的無限交互繁殖的暗湧之上。
在劇情裡,製片人巴拉德(James Ballard) 正在製作車禍宣導(一個很容易錯過的細節)影片,我們觀察到他和他的妻子分別在與他人性愛之後的空洞恍惚、彷彿是假人的心情,他們眺望著遠方,彷彿正潛意識地尋找著某種更「真實」的性欲,或者「存有狀態」。直到巴拉德發生了一場車禍,與他對撞的車中是一對夫妻,丈夫當場死亡,妻子海倫醫師則和他住進同一家醫院。兩人事後相遇,並立即產生奇妙立刻做愛的默契,之後更共同參與了神祕人物范恩(Vaughan)和他的小「狂熱團體」(cult)重演知名巨星車禍的「表演」並在事後與范恩結識,兩人便時常和范恩廝混,跟隨他一起刻意經過車禍現場,或在互換的車中交互愛撫,而巴拉德和妻子亦透過這個觸媒重新感知到某種性愛的靈動。
驅力的基本迴路,是向著「創傷性的真實域」(traumatic real)在小它物(objet petit a)上的「滲出」卻又錯過它然後再重頭來過的位能循環,在電影中,它的體現始於在對撞車殘骸中海倫為了掙脫安全帶而在男主角恍惚的目光中扯開西裝暴露出乳房的影像,創傷性的真實域隨後被體現為「車禍」和「車禍之隨時可能」,而驅力則被體現為「行駛中的車輛」或角色乃至鏡頭正在對車輛進行的「撫摸」,因此我們總是在創傷性真實域爆發的刀鋒「邊緣上」,像是理髮師用刷子輕撫著頭皮肌膚地感受著高速公路上車輛的飛逝和它帶來的聲音刺激,感受著洗車機的毛纖和泡沫刷划過車窗的聲音和泡沫在車窗表面流下的彷彿愛撫的掌紋,而當范恩開著那輛與載著被刺殺的甘迺迪(John F. Kennedy)的同款林肯敞篷車在黑夜中用輪胎摩擦著路面,引擎的共振宛如虎視眈眈的螳螂拍打著羽翅,宛如呼著熱氣的呼吸,車燈成為複眼探照著隨時將被獵捕的「真實」。
拉岡的「真實」總是誘惑著的、「創傷性的」,因為它總是逃逸出「表記」(signifier)的捕捉是為其影子,而這個螳螂的捕捉足與從其鐮刀下逃逸、錯過的真實所產生的「摩擦」,正是「性」和「主體」的位置,所以向著真實的「驅力/drive」總是「劃破表記」,劃破象徵秩序(symbolic order)構築出的「現實」(reality),巴拉德巧妙地將「drive」就字面意義形塑為「駕駛」便同時形塑了「crash」作為「劃破」,這便為柯能堡撐開了源源不絕的空間。
柯能堡於是將「劃破」體現為「撫觸的鏡頭」、演員顫動的眼神與扭曲的肢體、車輛(凹陷)所提供的曲線、他們的相互摩擦、以及被紀錄下的「飛馳」本身,驅力因而在電影中宛如變形蟲,時而成為范恩爬匐於汽車表面上的身軀;時而成為巴拉德出神的暈眩;時而成為捧著演員抖落的顫動的鏡頭本身的撫觸(而再也沒有比柯能堡更懂得如何撫觸演員的顫動的了,如果你看過Jeremy Irons主演的《雙生兄弟》〔Dead Ringers〕);時而肉體化為凹凸的金屬表面與肉體、與彼此的摩擦;時而成為范恩手上的照相機閃光;或成為鏡頭下成為死屍的范恩合夥人瞳孔中的黑洞;或成為高速飛馳的模糊;或成為輪胎轉動時暫留的線條。每一次的「擦撞」(不論是肉體的或車輛的)因而都同時成為「與現實邊緣的擦撞」,成為「劃破表記」,而從擦撞口中真實/性滲出沾染並放大了時間感知,驅力向著不可表記的「真實」而去(然後落空)。
車禍本身因而永遠也從來不是為了什麼目的,因為驅力沒有目的/小它物只是一個空位,驅力只是為了不斷重複與創傷真實擦肩而過的迴路,這是為什麼范恩第一次見到巴拉德時向他宣稱他的計畫是「透過機械重塑人體」之後卻又改口說這只是粗糙的唬爛,因為機械從來就不是重點。也因此柯能堡不再需要像《錄影帶謀殺案》(Videodrome)一樣拍攝一個人和電視銀幕做愛,或像《雙生兄弟》那樣擺放一組怪誕肉體在現代主義的幾何舞台上,怪誕不再需要被物件化地彰顯,因為我們所看到和聽到的任何日常表面都能滲出真實域,因為影像本身已經透過撫觸被體現為已經在做愛了。驅力像是無時無刻都有可能噴發出來,是人之精神自有的「畸形」,是「人的條件」(human condition),它為自身而生為自身而死,我們只是跟它發生摩擦並在臉頰側邊留下眼淚(或疤痕)並成為人,而這滴眼淚(或疤痕)在這裡被柯能堡的電影細心捧起,這個瑰奇的故事只是實體化了這個迴路,見證著「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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