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壁虎先生
原文刊載於《鳴人堂》(2021.11.08)
幽靈公館和無所不在的陽具
《陽光普照》的道德劣跡我們已經說得夠多(參見筆者所撰之〈《陽光普照》:阿豪賺人熱淚的「歸返」是電影對其自身的背叛〉及其續文),然而《瀑布》比起《陽光普照》的「下流」還差,1它很無聊。在這裡鍾孟宏退化為一個八點檔導演,將一個十分鐘就能講完的故事無可救藥地拉長成一個一百二十多分鐘的流水帳,成為一部失職而且不懷好意的狡猾衛教宣傳片,而它唯一的賣點取材自《絕命終結站》(Final Destination)。
《瀑布》的真正訊息,是鍾孟宏如何花一百二十多分鐘自戀地賣弄他房地產和汽車廣告導演的長才,而這位廣告導演似乎想自比奇士勞斯基(Krzysztof Kieślowski)或黑澤明?《瀑布》中真正的主角,不是得了早發性阿茲海默症或思覺失調的賈靜雯,也不是宛如機器人一般被擺弄的王淨,鍾孟宏對他們不屑一顧,主角其實是瞻仰自身乏善可陳的調度能力的鍾孟宏本人。他彷彿深怕觀眾會忘記他的《陽光普照》多麼傑出,自鳴得意地將《瀑布》本身塑造成一個《陽光普照》的過期廣告,就像我們在社群媒體還未發達的年代裡,會在老DVD上看到附贈在幕後花絮旁的「近期上架新貨」。
事實上,鍾孟宏是如此自戀,以至於如攝影機戀物癖般地拍攝剪影斜角灑下的陽光,並不足以滿足他的需求。更甚之,他還要將這個陽光從樹蔭灑下來的影像印成一整幅巨大的廣告看板,擺在站在醫院大門口前的王淨正後方,並沾沾自喜地感到自己做出某種對殘酷都會生活的反諷。「你看藍色的防水布罩著我的生活!你看多藍!」島內影評總喜歡稱道鍾孟宏好大喜功的攝影技法,還好《金錢男孩Moneyboys》的攝影Jean-Louis Vialard或許沒報本屆金馬獎,儘管兩部都是以故作姿態的構圖和打光掩飾影片言之無物的今年雷片,但跟後者相比,鍾孟宏僅稱得上是自命不凡的業餘人士。
事實上,《瀑布》前十分鐘提及疫情的情節僅需一顆鏡頭就能拍完,而整部電影的前段,故弄玄虛地將一個又一個高級住宅的奢華內裝布置成徐漢強式的恐怖屋,從這裡跳出一個弟弟、從那裡跳出一個賈靜雯!哇真恐怖!而所有李李仁開車的段落和廢話都只是讓我們一再瞻仰這位汽車廣告導演攝影長才的藉口。電影前半段的恐怖屋,不過是用一種膝反射的方式「奇觀化」精神疾病的自作聰明。在玩了「這種愛情失敗的女強人歇斯底里起來最危險」的下流伎倆後,發現其實也沒那麼好玩,電影便進入乏善可陳的腦死中段。
我們試著檢視這些段落中的調度,除了愚蠢過時的掉格慢動作外,調度邏輯退行到只剩下某人講了某句略賤或令人震驚的話就往他的臉推軌進去。這種調度和綜藝節目的差別,只剩下旁邊沒有一個老師在推軌的同時按下「登等燈」的罐頭音效。而比起賈靜雯或王淨,我們更印象深刻於那張黑澤明《電車狂》的海報,它像支陽具一樣被掛在飯桌前兩個女人的正中間,於此昭告天下鍾孟宏的悲天憫人,並且被給予了近二十顆鏡頭(但不要忘了放在房間一角的《大都會》(Metropolis)海報,它也有五到十顆鏡頭)。
搭配在又吵又八點檔的台詞之下的,是盧律銘同樣很吵的吉他、雙簧管和鋼琴。《瀑布》的配樂邏輯就跟鍾孟宏的推軌邏輯一樣,會在某人做了某件略賤之事或出現震驚的表情時被機械式地觸發。事實上,盧律銘現在已經集滿三部台灣恐怖屋電影了(《返校》、《無聲》、《瀑布》)。人人心中都有一棟幽靈公館!
當羞辱與被羞辱的臉成為電影的主體
鍾孟宏電影的台詞和表演邏輯是什麼?那就是,情節若不是某人在威脅某人、對某人不耐煩或尖酸刻薄就不知道演員能用來做什麼;演員若不是以一種不耐煩的脅迫語氣就不會講話。這些大演員和大明星,被擺弄成吐出各種學生舞台劇式的「為什麼!」、「要不然呢?」、「又能怎樣?」的怨民,鍾孟宏錯誤地將這種「等一下就要揍你」的臉誤以為是角色深度本身,並以這一招擄獲一代自稱影評人的平庸之輩的芳心,他讓電影充滿這些愚蠢的臉並自鳴得意地認為這是眾生相。
當然,我們怎麼可以忘記那些板著臉說教的師兄師姐,說教從來就是一件賦有暴力「絕爽」性質的事,而當呆頭呆腦的影評人讚嘆鍾孟宏比反毒月作文還膚淺的人文主義溫柔終於突破了他的暴戾之氣,他正氣急敗壞地在鏡頭下尋找說教中的暴力快感,這裡的溫情只是一個廉價的變現手段。
也無怪乎房仲主管將契約摔在下屬臉上的戲碼會是全片拍得最胸有成竹的戲,因為除了再現暴力與脅迫的快感之外,鍾孟宏並沒有剩下什麼其他創作長才。還有王淨在公園裡對李李仁尷尬地大喊「我為什麼要忍受你們的爛婚姻?」(這句台詞提醒著觀眾這條已被丟在一旁一小時的故事線還在),我們會答:因為鍾孟宏和張耀升不會寫劇本,尤其是台詞。
以上這種對不耐與威脅語氣的戀物,難道不正是柯P式罵街的翻版嗎?鍾孟宏在電影中跟各種被他認為是邊緣人的人握手、跟他想嘲笑的人握手、跟醫院裡的病人握手,就像一個在趕行程的政治人物跟各種怨民握手,拍下漂漂亮亮的照片、來者不拒,好像證明自己是關懷社會,儘管他對精神疾病的關注跟阿斯楚克(Alexandre Astruc)《女人的一生》(End of Desire)中的朱利安對他老婆的關注程度差不多。
鍾孟宏就像柯文哲一樣將「要不然呢?」、「為什麼不行?」、「這樣真的有用嗎?」、「為什麼會有這種人禍!」掛在嘴邊然後拍桌,因為只要你對所有人都擺出一副不耐與尖酸刻薄的姿態,怨民和平庸的影評人們便會排隊膜拜你並舔你的鞋底,在這個意義上,鍾孟宏電影真正抓住了柯文哲之所以受歡迎的精神內核,如此對應之下,他們根本是天作之合。我們在看完《瀑布》後不禁發出希維特式的高呼:「鍾孟宏可以跟柯文哲結婚!」2
另外,《瀑布》好像深怕觀眾看不懂已經用八股文拍攝的情節,而要不斷地透過鋪張的3D建模夢境、老師講課(還講得很大聲)和一整段說畫解字絕望地誘導觀眾上當,腦補鍾孟宏大而無當的攝影機所拍不出來的詩意。就像他將《陽光普照》中阿豪血肉模糊的屍體,當作遮掩自身平庸藝術才華的胭脂時,因為難以忍受自己的角色,所以需要謝文明的動畫為他破產的心態背書,並同時調度温貞菱呆滯的臉轉移觀眾的注意力,而愚不可及的一代電影人也就歡天喜地地將這張呆滯的臉送進金馬獎最佳女配角的入圍名單(這倒不是温貞菱的錯,我們接下來看看鍾孟宏怎麼處理王淨)。
各位觀眾,你現在正在觀看的是一部非常具有深度及藝術涵養的影片。事實上,你應要稱它為天才之作。沒落的貴族,衣服都掛在室內!What a shocking image!鍾孟宏對賈靜雯這個角色假惺惺的哀悼還一定要不斷發生在裝潢氣派的高級西餐廳內,因為廣告導演禁不起任一點金碧輝煌的影像誘惑!而直到最後我們發現鍾孟宏從頭到尾對王淨的使用方式就是,用力瞪大你的眼睛,然後給我泛淚,我要把攝影機推軌推進去!
一場盛大的葬禮!
如果這二十多年來,對台灣電影原創性的希望始於Time Out看到陳芯宜的《我叫阿銘啦》後,驚呼這是屬於後龐克時代的《電車狂》,那麼,它大概也就死於二十年後——鍾孟宏字面意義上地將《電車狂》放在《瀑布》中當作陽具一樣膜拜的返祖行為。3《瀑布》就像是一個盛大而隆重的送葬儀式,不只宛如預先知曉了自己即將江郎才盡般地自封失勢貴族,還提前為自己枯竭的才思量身打造了一場葬禮。
當鍾孟宏宛如暴君一般羞辱他的角色,再從水裡撈起來享受其中的暴力快感,並榨出觀眾的眼淚時,他大概沒料到被洪水沖走的,正是以他為代表的我們在〈多力多滋人文主義〉一文中已考察過的優質台灣電影典範。他們被送進了原創性死亡的墳墓,鍾孟宏在這兩年被吹噓為這一代最好的導演,如果這是你們這一代最好的劇情長片導演,那你們這一代的劇情電影也就僅剩下德行盡失的投機主義。
然而,台灣電影圈依然會發揮他們團結一氣的封建傳統,讓死亡依然能展演成一種本地風光:你看那不是陳以文和黃信堯嗎?原來魏如萱長這樣?哇!是劉冠廷和張少懷!居然連許瑋甯也來了!長長的送葬隊伍從IKEA敦北店門口一路排到台灣電影一整代原創性的墳墓,4列席的包含台灣電影圈的所有大咖還有那些長久以來自稱影評人的媚俗說客,或許墳墓上也會有台灣優質電影之類的牌位。
至少根據金馬獎複選評審的口味,從《女朋友。男朋友》、《血觀音》、《陽光普照》、《返校》、《同學麥娜絲》、《消失的情人節》再到《瀑布》,這些電影都非常優質,總之,至少一定比《南巫》或《墮胎師》,或那些今年沒入圍最佳劇情片被排擠到邊緣的香港電影,還要優質,對吧?下一代不會在多年後看到這一代開出的金馬獎最優質劇情片片單時說:「哇那個時代的複選評審也太糟了吧?對吧?對吧?」娜塔莉・波曼(Natalie Portman)問。
另外,你們有沒有聽說IKEA敦北店不關了?哇!失而復得耶!跟王淨的角色一樣!我要好好愛護我的家人!感謝師兄師姐的提醒!我在《大佛普拉斯》看到台灣電影人恥笑我們師兄姊時,還以為台灣電影人都很傲慢,沒想到《瀑布》證明台灣電影人在山窮水盡時,也會用同樣伎倆,透過一堆社會新聞的幻燈片恐嚇我們人間可怕,再跟我們說只要心念正向、瞻仰大師的光芒,並把錢跟獎都投入捐獻箱內家人一定會沒事!真是太好了!
本文最後,我想分享去(2020)年《電影筆記》(Cahiers du Cinéma)編輯部在集體請辭前的最後一期上,主編Stéphane Delorme在編輯室發言中留下了一篇生動而優美的文章。我雖然有時候覺得這一批人很中二,但有時卻又十分佩服。我無法說得更好,僅以這段節錄作結5:
巴贊式的寫實只是愛的另一個名字。拍攝現實因為你愛它,拍攝演員因為你愛他們,拍攝樹、海、風,因為我們愛他們。
電影是對生命的一首情歌。這是《筆記》學到的。是在這裡,來自此處的批評不像是任何其他形式的批評,他們評判一部電影是否製作精良。這也是為什麼這裡的批評是致命而粗魯的:為了去捍衛並保護那些需要細心照顧的。當你愛生命,你去看電影,而愛電影就是去捍衛它。去抵抗來自產業的、市場的侵略;去抵抗陳腔濫調;去抵抗所有那些會損毀我們感性之物。
高達(Godard)依然如此:因為他愛並知曉如何去愛,他才如此艱澀。如同菲利普・凱特林(Philippe Katerine)美麗地唱出的「你艱澀因為你感性,你感性因為你艱澀。」所有被《筆記》辯護過的電影人都知道如何去愛。最致命的論證即是指出電影人不愛他的角色,不愛他的演員,他不知道如何去愛:他只是想要被讚賞,他想要驚豔整個藝廊,不論他是在賣弄聰明,或更糟,是個混蛋。所有那些想要羞辱的電影人(近年來出現許多)都該出局!
巴贊(Bazin)曾一次而徹底地說:電影是一門「及物」的藝術,它只在你忘記自身去拍攝它者時有意義。寫實主義因而矛盾地是最偉大的浪漫主義。這是巴贊為我們操作的大橋。寫實主義不是關於微小事實細節、事實查核和骯髒小秘密的自然主義。寫實主義是電影的浪漫主義。
1. 原投稿標題是〈《陽光普照》:阿豪賺人熱淚的「歸返」是一個下流的設計〉。
2. 一個希維特(Jacques Rivette)式的快樂高呼。類似的高呼參見"The Captive Lover – An Interview with Jacques Rivette"中希維特提到《大快人心》(Funny Games)的部分。
https://www.sensesofcinema.com/2001/jacques-rivette/rivette-2
3. 鍾孟宏喜歡在片名中玩幼稚的雙關遊戲,例如前作《陽光普照》的A Sun,在這裡倒是恰如其分的:The Falls象徵著 "The Fall of a whole generation",實在響叮噹。
4. 《瀑布》的第一顆鏡頭在IKEA敦北店門口的十字路口拍攝。
5. Stéphane Delorme, "L’art d’aimer l’art d’aimer", Cahiers du Cinéma, Édito n°765 – avril 2020.
https://www.cahiersducinema.com/produit/edito-n765-avril-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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