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載於2023年1月第829期《幼獅文藝》
「在棺材裡唱歌跳舞」專欄
在賈克·希維特(Jacques Rivette)改編自狄德羅(Denis Diderot)小說的1966年電影《安娜凱莉娜之修女傳》(La Religieuse)中(下稱《修女傳》),有一個可能是我這輩子看過最不凡的「剪輯」。說「剪輯」其實不太精確,更應該說是某種「敘事手段」,而且是「只有電影可以為之」的「敘事手段」,我暫且稱之為「作為幻痛的空缺」,而我很訝異它竟如此鮮為人知。
《修女傳》描繪少女蘇珊身為母親私生女,被貪婪、虛榮又懦弱的貴族父母視為孽障,在監禁、剝奪權利和情勒哄騙之下,遭迫入隱修院成為修女,並在修院與修院間經歷了一連串的磨難。這個「剪輯」發生在蘇珊第二次宣示之時。
蘇珊在片頭宣誓儀式中公開抵抗,導致儀式不了了之。得知身世後,她在母親以自身清譽和苦難要脅下徹底絕望,違逆己心答應被送至第二間隱修院,並遇見對她充滿同情的院長莫尼。宣示當天早晨,為蘇珊憂慮不已的莫尼來到其床前安慰她,院長出鏡後修女們緊接來到蘇珊房間為其換上俗世禮服;然後鐘聲敲響,剪到鐘聲迴盪的長廊定鏡,蘇珊母親彷彿受驚嚇的動物不知身處何處,跌撞地入鏡出鏡;然後院長入鏡,面容疲憊憂傷(院長不久後過世,開啟了蘇珊一連串的受虐),緩步自不同於蘇珊母親之方位出鏡,留下空蕩的長廊。下一顆鏡頭,已著修袍的蘇珊獨坐居室拿書發呆,修女敲門告知蘇珊接著的合唱課,蘇珊問她:自己是否真的宣示了?修女則回應「昨天,你是我們姊妹了。」蘇珊後來自述前一天的記憶完全空白。
換言之,蘇珊「宣示」的戲「不見了」。
首先,蘇珊這一天的記憶空白是狄德羅本就寫在小說中的。小說中,蘇珊自述當天早上「在我的生命中只是一片空白」、「不知道我做了什麼」、「沒有留下絲毫印象」。然而希維特的調度創見正在這裡被展現出來:狄德羅的小說是書信體,是蘇珊發給一位侯爵的求援信,也因此當電影將蘇珊信中自述內容化為實際的「戲」,「訴說」和「實際發生的情境」是等價的;然而在這裡,「訴說」和「實際發生的情境」被拆開了。
在電影之後的情節中,當新任院長開始將蘇珊視為眼中釘並展開漫長的折磨,蘇珊不止一次在與新院長的衝突中,面對為何當初宣示如今還要求棄教離院的質疑,將宣示當天描述為「無意識」、「非出於自由意志」。這正是小說中蘇珊向侯爵的「訴說」,也因此在改編的意義上,希維特並沒有「省略」任何事物,相反地,還加入了新的事物:「無」。我們完全可以想像一個更加平庸的改編,讓我們看到蘇珊被修女們攙扶擺布,在宣誓時眼神空洞呆滯,甚至可能用晃動的鏡位和柔焦表達其失神。然而,希維特的「無」不是這樣的東西,它來自更高的律令。
其次,這個空缺是被「回朔性」完成的:它並非完成在蘇珊隔天獨坐並意識到自己的全無記憶──這或許也是它如此鮮為人知的原因。是直到蘇珊對新院長抗辯,並說出自己當天的宣示「非出於自由意志」,這個「空缺之敘事」才真正「回朔性」地被完成,因為在這一刻,蘇珊真正面對了自己的空白並「指認」了它;它便不再只是負值,而成為了一個實在的「無」,一個「主體被剝奪的證明」,一個「幻痛」。在此刻之前,它僅僅是「不見」,在此刻之後,它是「被剝奪」。
這敘事手法的震撼更來自「宣示的不見」的「見」是觀眾的「見」。換言之,希維特這個「空缺」不是在「描述」蘇珊對當天宣示的「失憶」,而是直接讓觀眾「遭遇」一個平行於蘇珊的本體論上的「空缺」──「電影在此處不在!」而這個「不在」無法在電影語言內被詮釋。這正是這個「剪輯」或「敘事手法」的不凡之處:它是不合慣常電影敘事語言的,毫無前兆且不再重複;它是「電影在電影本身之中的缺席」;它因而成為(對觀眾而言的)「象徵秩序中的黑洞」。
然而更不凡之處,是最後這個「黑洞」是「被電影中的人物」即蘇珊所「指認」,並重新獲得意義的,也因此觀眾遭遇的空缺流出了蘇珊的血液。當蘇珊控訴自己的自由意志在宣示當天被剝奪,當這場宣示在電影中被語言所一再召喚,它成為一個「原物」(Das ding),而觀眾因它的「無法在聲影中被召喚」而感受到陣陣幻痛。這個剪輯在觀眾身上留下的空缺因而回朔性地成為一個因利刃所留下的傷口,而希維特讓插在蘇珊靈魂上的刀刃「跨越」本體論鴻溝,直接插入觀眾心中。它的效力持續不滅,遠遠無法隨著電影的結束而休止。這樣一個意義上的「剪輯」,我不再於其他電影中看過,我認為這是影史最鮮為人知的偉大「剪輯」,而希維特實是在這個「剪輯」中創造出了一個至今仍待充份發掘其潛質的新的電影文法,一個《修女傳》默默留給我們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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