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並未附圖,這張美子小姐的圖,是昨天臨時起意畫的)
文/壁虎先生
去年祖母過世的時候,我被提醒了一則家族故事。身為長孫,我被母親告知許多家族故事,以好在牌位前認出親戚的身分,招呼喪客。完全沒有負起這方面責任的能力的我,則馬上將那些故事全忘了。這是我唯一記得的一則,關於祖父的第一任妻子。
祖母是祖父的第二任妻子,他的第一任妻子,姑且稱她為美子小姐好了,很年輕就因霍亂過世了,當時是日治時期,台南的鄉下地方,貧窮加上對瘟疫的恐懼,美子被埋葬得很潦草。近一個世紀過去,我忘記是哪位姑姑,說她被託夢,說大媽的身體很痛。那個時候還要去荒煙漫草中燒山掃墓,隨著親戚年齡漸大,這便顯得很不方便。這時大媽的託夢便被視為一個徵兆,更順理成章出現不作為便會影響家族運勢之說,姑姑叔叔們便湊了一筆錢,選好商家和良辰吉日,進行撿骨遷移靈骨塔的儀式。
後來聽母親說,棺材打開,才發現一世紀前仰身下葬的美子小姐,骨骸是俯身趴臥於棺材內的,顯示美子小姐在蓋棺下葬之時不只還活著,還尚存在棺材內翻身的力氣。我還記得,每次說到這個故事,母親就會很激動表示,當時為了遷葬曾在戶政事務所大發雷霆,似乎是因為遷葬需要一定親屬關係之內身分(不太確定是不是需要直系血親),且需要相關證明文件的緣故,而美子小姐沒有子嗣,也不太可能尚存戶籍文件,因而曾一度被戶政機關拒絕。
每當我想到美子小姐可能在棺材裡醒來這件事,我總是想起《追殺比爾2:愛的大逃殺》(Kill Bill: Volume 2)裡被活埋在棺材裡的新娘,用白眉教她的近距離拳術一次次打擊棺木的畫面,這不是唯一一部有棺木活埋場景的電影,但這是我唯一看過的。當然我不認為美子小姐的棺材裡有可能曾在任何意義上上演這樣的場景,我也不認為美子小姐的遭遇有任何浪漫之處,只是這樣的場面似乎自然而然地在我腦中交纏在一起,讓我忘不了這件事。
在祖母死亡之前,已經有好一段時間,可能有七八年的時間,是在重度阿茲海默症中渡過的,我也已習慣祖母這樣的形象,但我很難說我有辦法習慣在這兩三年也罹患阿茲海默症的父親的樣子。事實上,祖母過世時父親已經不太清楚究竟周遭正在發生什麼,以致於整個祖母的喪期裡,父親一直像一個不斷被提醒卻又一再忘記下一個健康操動作的小學孩童。父親的意識,只有辦法延展至當下的指令,並在做出被指令的動作後回到預設階段。
而是直到這一刻,我才想起在我少數記得的童年記憶中的一個夢境。這個夢境是如此可怕,以致於當時我光是一想到那個畫面便會有一種湧出喉嚨的哭泣的衝動:我夢見父親心智退化為比我還小的嬰孩,放聲大哭,要求吃奶。我想是一個呈現出嬰兒般行為的中年男人的身體的這個視覺組合,讓我感到如此可怕。在將近二十多年後的未來,實際活生生地在這個童年時的惡夢中在場(儘管父親還沒有退化到如嬰兒哭泣的程度),我卻只感到一種非常貧瘠的,乾癟的噁心。不是說父親成為噁心的人這樣的意思(我並沒有這樣無情),也不是對無法控制的排泄物的噁心(這我也早就習慣了),而是,對這個存在狀態本身感到的噁心。而我竟然也只感到噁心,儘管我理智上知道這某種程度上是悲劇性的,我卻也無法真正感受到其他情感。
然而這並不是我提到美子小姐的故事的原因。提到美子小姐,是為了要解釋這一個專欄的名稱。這一年多以來,我越來越不再慾望去看電影,而在接下這個專欄的一個禮拜前,我也本來決定不再寫下任何東西。不是因為憤怒或挫折,而是慾望的徹底喪失,銀幕上的東西越來越難於我產生任何意義,像是視線漸漸模糊。原先存放在那裡的情感,大多不知所蹤,少部分則以避難的姿態,在遊戲中繼續活著,那是一個可以比電影更深更遠的世界,然而我也很懷疑,慾望若這樣脆弱可悲,能在那裡倖存多久,而不依然遭遇同樣的結果。一切都令人感到噁心,這個身分,一種宛如見到中年男人如嬰兒般哭泣的噁心。
然後我才發現我在最近玩了多少關於「死亡延期之人」的遊戲。在這些遊戲中,主角往往在開頭就遭遇了死亡(不論他們有意識與否),然而由於某種未完成的使命,他們的死亡遭到了延期,他們的整趟旅程,因而在某種意義上,是發生在一只棺材中的。然後我想起了美子小姐。我想到這些遊戲中的角色,他們在遊戲中的努力;我想到電影銀幕、電腦螢幕的框框,和框框裡面的圖像;我想到漸漸在肉體中流失的意識,在棺材中掙扎的肢體,我發現他們終歸就像是,在棺材裡唱歌跳舞,就像柏格曼(Ingmar Bergman)的《第七封印》(The Seventh Seal)的結尾,竟也感到一種美,而想要將它記下。我不知道那算不算電影,但如果我還有什麼能寫下的,那應該也只剩下這個了罷。
去年年初,我看了鄭栗兒的《小壁虎三部曲》,裡面有一系列由插畫家蔡豫寧繪作的很可愛的壁虎圖畫,所以當編輯問我想要怎麼下專欄的標題,我便想到了這樣的一個場景:美子小姐乾癟黝黑的胸膛,在棺材裡奄奄一息地收縮起伏,兩隻小壁虎鑽進了美子小姐的棺材裡,在棺材裡唱歌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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