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壁虎先生
沒有特別驚訝的感覺。前陣子聽說林區永久性地homebound,只能待在家無法再出門,其實就希望他在家裡做做畫、做做木工、做做音樂、在家看看樹、看看風,這樣就很好了。但其實也不是這個。一直有想過,林區有一天也會走,林區都那麼老了,而自己終究也會需要面對老導演的過世,生活在一個林區過世後的世界,知道沒有人會再幫我們推進世界的邊界,知道如果我們不做,便沒有人會再為我們做。今天並沒有什麼不尋常,就只是一個天使離開了我們,天堂派了一個天使給我們,他陪伴我們度過一些黑暗的歲月,然後他回家了。
我記得幾年前曾經被問到過一個問題,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一件事情什麼。我記得我想了一下,然後回答說:我記得我這輩子最快樂的事情,就是看《雙峰:回歸》的那十八個小時。除此之外,並沒有什麼事情,在我的人生裡,讓我感到快樂。
我唯一一次看電影看到哭也是看林區的電影,第一次看林區的電影,在新光看《象人》。
在大學的時候我只真正聽過幾張「專輯」,大都是在半夜的客運上,聽林區的《The Big Dream》或《Crazy Clown Time》,看高速公路上的車燈飛逝而過。
我想起來我為什麼會變成壁虎先生了。因為那一年,我想要寫一篇《雙峰:與火同行》的文章。我想說「如果我變成影評人的話,我就可以告訴大家《雙峰:與火同行》有多好看了。」而那個時候《雙峰:與火同行》是還沒有被「平反」的,台灣根本沒有人會談這部電影。
我其實是為了寫那篇文章才變成壁虎先生的。好好笑,我還記得我想要在《雙峰:回歸》之前寫出來,結果寫太慢,寫到後來《雙峰:回歸》都已經看完了(然後我又看了一遍又一遍)。
那篇文章,其實後來大多引述整理前人的論述,自己並沒有太多創見(還是在最後整理出幾個:蘿拉看自己的結構,逼出了後來看不見的凝視主體),只是寫了很多,然後有一些只有我才知道的趣事。例如全世界對《雙峰:與火同行》這部電影最後一幕最好的評論:蘿拉在黑居所看著的,藍色的燈打在她臉上,那個不是天使出現的反光,而是《雙峰》影集本身,她在黑居所看著她的朋友們為她而哭,為她而笑。這個論點,其實是一個研究波斯灣跟中東局勢的研究員寫的,他孤獨地寫在自己的部落格上,寫了這個跟詩一樣的評論,然後其他篇文章跟之前出版過的,都是關於中東局勢、阿拉伯裔在美國面臨的難處或以巴衝突研究之類的著作,但不知道為什麼,這個研究員就有一天,在自己的部落格上,PO了一篇《雙峰:與火同行》全世界最好的評論(再讓我重述一次,當時全世界都覺得這部片是林區失敗的爛片,或根本不記得這部電影;當時登記在案為《雙峰:與火同行》辯護過的只有三個人:David Foster Wallace、James Gray跟Jacques Rivette)。而我之所以會知道這個論點,是因為看過一個一系列超長的做得超用心的林區生涯作品回顧的video essay裡面提到的。我覺得這是我這輩子聽過最好也最美的「評論」,所以我去查video essay引用的人,一開始還以為是什麼同名同姓,結果就真的不是,就真的是一個不是什麼電影學者、不是影評人/電影記者,甚至可以說跟電影圈毫無關葛的中東局勢研究員的個人部落格(這大概是為什麼我知道好的評論能夠出自任何地方)(好啦這個人後來有去念一下比較文學的PhD)。
現在想想,《雙峰》第三季的存在真的是一個奇蹟。沒有導演,沒有導演,沒有大衛林區這個等級的導演,會在71歲的時候,還拍出比他這輩子已經拍出的(然後已經改變整個電影史的)所有東西更好的作品,沒有導演還會在71歲的時候超越自己。坦白說,我真的覺得我對電影的認知其實是在《雙峰》第三季之後「毀滅了」,它太好了,好到了毀滅我對電影所認識的一切,我覺得我這輩子不會再看到比這個更好的結尾,我一直到現在都不覺得會看到,其實從蘿拉家燈暗的那一刻到現在,我一直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我只知道林區每天又精神奕奕地開始做起他的天氣預報,在疫情期間世界上的很多人都關在家裡的時候,只有台灣是例外(林區是唯一一個讓我真正知道,當一個善良的人,對當一個藝術家,同時是多麼重要的導演)。
這也是為什麼我後來一直玩遊戲,雖然林區這輩子從來沒有做過遊戲,他可能自己也永遠不會知道。因為林區影響了《沉默之丘2》跟《薩爾達傳說織夢島》,跟基本上九零年代的所有日本人。而在遊戲的脈絡裡,影響了《沉默之丘2》、《薩爾達傳說織夢島》跟九零年代的所有年輕日本人,基本上就等於你影響了後來的「所有人」。所以只要我一直玩遊戲,我就可以在不是電影的世界裡永遠看到林區的影子。我就永遠不會覺得無聊。
我還想起一件更之前的事,我聽過一個影評人講林區的講座,那個時候我在餐館打工,幫忙擺桌椅,然後我在台下聽了覺得好生氣,我覺得說哇你講得好爛喔,你在講什麼,為什麼我在台下,可以知道《雙峰》第三季跟《雙峰:與火同行》比你多三百多倍的洞見,你到底在跟台下的人講什麼,我根本能贏過你們所有人(好好笑,我後來知道那個影評人是好人),我後來隨便找個理由就不再去上班了。
但其實這些都是多的,我現在才想起來,我所有寫過的文字,所有我用「壁虎先生」為筆名寫的文章,所有你在這個專頁上看到的每一個字,都只是因為我那個時候想要寫一篇《雙峰:與火同行》的文章,幫它平反。所有後來寫的東西都是「多出來的東西」,這些都是多的,我現在才想起來,現在我不知道我該做什麼了。我忘記了我本來在想什麼。我好難過。
我還記得《雙峰》第三季出現《雙峰:與火同行》的段落的時候,那是一段被黑白化的畫面,李蘭看著蘿拉被James載走,不可能!然後蘿拉跟James在森林裡對自己生氣,然後尖叫。我看到那裡的時候,我的下巴差一點掉下來,差點在宿舍裡尖叫。你才知道那段拍得多美,雪柔·李演得多好,沒有音樂了,沒有顏色了,它居然就像幽靈一樣美得令人窒息。
我其實一直不知道〈I'm Waiting Here〉的吉他是誰彈的,是林區還是Dean Hurley,但我喜歡想像是林區本人彈的。這是我這輩子聽過最多次的曲子(除了顧爾德的幾首巴哈),大多數時候是在半夜的客運上聽的。我喜歡想像那是林區彈吉他的聲音。我一直聽這首曲子,就能一直聽到林區彈吉他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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