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自身家族史切入馬共禁忌歷史的《不即不離》(Absent without Leave)開始,廖克發的歷史紀錄片創作歷程,在近三部長片中,進行了跨幅、縱深與成熟度上階梯式地爬升;在《還有一些樹》(The Tree Remembers)中,廖克發將馬來西亞的深層種族和後殖民問題拉回原住民和英殖民時期的尺度,有條不紊地將自身馬華族群的近代創傷節點——五一三事件——放入其脈絡之中,以更加沉著與內斂的語調,遠較於 2023 年入圍金馬獎最佳劇情長片而造成話題的《五月雪》(Snow in Midsummer)為我們道出了更多的事物;《野番茄》(Taste of Wild Tomato)則給予了我們近年關於台灣白色恐怖歷史記憶最好的兩個影像:受難者墓前長出的被無知小孩開心吃著的野番茄,以及在响午公園遺棄碉堡裡玩耍的孩童。
而或許正是《野番茄》接觸受訪者的機緣——該片前 40 分鐘都關於台灣的日本時代記憶,並始於桃太郎傳說動畫和台籍日本老兵哼著桃太郎的歌,廖克發最新的紀錄片《由島至島》(From Island to Island),關於日軍在二戰時對南洋的入侵與屠殺,及作為南進基地人民的台灣人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以近五個小時的篇幅,試著回答一個從來沒有在台灣被真正回答過的問題:作為侵略國的一部分,究竟意味著什麼?
這樣的問題在戰後台灣各派中皆難以獲得市場:對反抗國民黨的本島人而言,台灣在戰後兩年便迅速遭逢二二八事件和三月屠殺的打擊,因此共同作為受難者成為了新的主體性指標,日本的統治若非逆向成為一種值得嚮往的鄉愁,至少也意味著被殖民的悲情開端;而對外來的國民黨統治當局而言,台灣只應有中國的記憶,日本統治意味著台灣只有可憐的幼體化愚民、悲壯的抗日英雄和可惡的漢奸(漢奸仍有個漢字),就算有人自己試圖記憶,記憶亦不屬於自己,且有殺身風險,自然便成為沉默。
因而,在這兩種記憶的死鬥以及肅殺的統治中,作為侵略國/軸心國人民的身分的記憶,從來不曾真正被放置於我們的歷史主體認同裡,它自然地滑入暗面,從來不曾被單獨對待,作為一種事實對待,事實上它究竟「包含了哪些事實」都是一個霧一般謎團。這正是廖克發試圖在這裡做的事情:它包含了哪些事實?廖克發的多重身分因而在這裡似乎正巧形成了一個近乎完美的俯視點:作為馬華,在新加坡念書、擔任教職,後旅台念電影並定居,對各地語言文化的通曉,新馬/華人/台灣/日本前殖民地/日本前侵略地等身分層疊在一起,共同構成一個南洋的視角,關於南洋的記憶,南洋叢林中的死亡。
正因如此,這是一部由文件、書信、史料和文物一磚一瓦砌起來的電影。影片的序言,廖克發自述,自己被兒子詢問,台灣士兵在東南亞是做了什麼嗎?「做了什麼」,便是這部影片一一陳列之事,其並置本身便十足震撼,不證自明,五小時廣觸之材料亦很難不花一點時間梳理,本文因而選擇大致重述電影中的一切(或因篇幅略有省略),穿插評論為輔。五小時的影片雖未分段,但依其內容基本上還是能大致看出塊狀的六大段與各自主題,整理如下: